第三十七章 笑笑
十月,成君彦跟邱霁月去了南方做生意,周敬霄按部就班在学校上课。
北方的秋天干燥、飞尘,天空淡蓝,太阳时常发白。
周敬霄一出教学楼,被风吹得眯起眼睛。他的头发更长了,用成君彦送的荷花头绳随手一扎,人走在校园里,总是被注目。
“真的不考虑加入我们乐队吗?”蒋心追出来,“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很适合我们乐队啊!”
周敬霄抬腕看看手表,对他说:“我不会唱歌。”
“没关系。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即使已经被拒绝八百次,他也毫不气馁,“我们就在那边天台排练,真的不来吗?”
“你想想,到时候我们去演出,有很多人为你欢呼,喊你的名字,你就不心动吗?”他极力游说:“到时候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别的城市,有很多姑娘……”
“试试呗。”一道男声插入,蒋心下意识应和,“对啊!”
然后转头看向来人,是个穿皮衣的年轻男人,头发上架着墨镜,长相英俊,眉目温和。他没有犹豫,立刻掏出一张乐团自制的简易海报递过去,“请问有兴趣加入我们乐队吗?我们还差一个吉他手……”
“别说,我还真会弹吉他。”成君彦抬手要接,就被周敬霄给截下了,他随手叠了叠,对蒋心说:“谢谢,你再去找找别人吧。”
蒋心被他看着,一时嘴像粘住了,什么也没说出来,“哦……好。”
“你干嘛拒绝得这么干脆。”成君彦搭着他的肩,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劝道:“校园生活嘛,就得多姿多彩。”
“你呢?”周敬霄看他,“上学的时候多彩吗?”
“我。”成君彦干笑:“凑合,也没太……彩。”他看着周敬霄安静的目光,有些没底气,最后一个字都没声儿。
周敬霄嗯了声,才说:“怎么来这儿了,不直接回家。”
“霁月开车送我来的,我说顺路,正好你不今天有课,我就来溜达溜达。”他看看四周,“你一会儿还有课吗?跟我一起走?”
“没课。”周敬霄低头摸了摸手表,“不走。”他径直往前走,成君彦追上去,“走那么快干嘛?”
“不快。”周敬霄表情十分平静,“没有开车快。”
“你……”
“君彦!”邱霁月在校门口对他们招手:“去哪啊?我送你们吧!”
周敬霄淡淡瞥了一眼两人身上相似的皮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成君彦看看邱霁月,又看看走远的周敬霄,叹口气,过去对邱霁月知会一声:“你先走吧,我自个儿回就成。”
“有车多方便,上车吧。”邱霁月长着一副不容易被拒绝的讨喜的脸,成君彦笑笑:“不用了。”说着对他摆摆手,小跑着去追人了。
周敬霄好像故意的,步子跨得特别大,成君彦跑着过去,墨镜都跑掉了,弹到周敬霄脚边。
“给我捡起来。”他在后面喊,周敬霄充耳不闻,继续向前走,这厮甚至还越走越快,成君彦助跑两步,跃到他后背上,两人打闹起来,成君彦捏他耳朵:“哥哥跟你说话呢,你装听不见,啊?”
“是不是?”成君彦不让他躲自己,追着看他的脸,捕捉到他脸上一晃而过的笑,“笑,还偷笑。”
“没有。”周敬霄否认。他笑起来犹如雪后初霁,但是笑意总是短暂,成君彦有意逗他多笑,跟十几岁孩子一样和他闹了半天。
眼见着就快哄好了,没眼力劲儿的就来了,邱霁月没走,把车开过来,摁摁喇叭,车窗下一张笑脸:“君彦。”对周敬霄也点头招呼:“君彦朋友。”
“上车吧,我送你们啊。”
成君彦冰雪聪明一人,哪能不知道刚才周敬霄挂脸是怎么回事儿,他走到邱霁月车前,手搭在车上:“邱儿,咱们是下周二上广州么?”
“是啊。”邱霁月点头,还要再说点什么,成君彦就说:“成,那下周我联系你。”接着站直了身体,对他摆摆手:“开车慢点,啊。”
他都这么说了,邱霁月不好再说别的,对他笑笑,“那我先走了,再见,君彦。”
目送他离开,成君彦回到周敬霄身边,眼镜被捡起来了,他顺手插到皮衣领子上,“走,饿了吗?”
周敬霄:“现在三点半。”
成君彦扫着街边有什么吃的,随口应道:“嗯,想吃什么?”
周敬霄:“不饿。”
“我饿。”成君彦拽他胳膊,“我饿行吧,为了赶早一趟的火车,我都没吃饭。”
“为什么要赶早一趟?”周敬霄被他拉着才走,“你不是晚上才到么。”
“我心里惦记着。”成君彦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周里和周外。”
周敬霄走的速度变慢,“周里周外我天天喂,有什么惦记。”
“我走得太久了,会想我的。”成君彦说。
周敬霄表情平淡:“它们没有人类思维,不会想你。”
“嗯?”成君彦奇怪,回头看他一眼,“我说的又不是它们。”
“吃馄饨行吗?”成君彦老远就闻到肉馄饨的鲜香味儿,“我早就想吃。”
一直没得到回应,手背敲敲周敬霄的胳膊,征求他意见:“行么?”
周敬霄看着他略带疲惫的眼睛,低下头,“行。”
馄饨摊子很小,就路边三张桌子,成君彦跟老板要了两碗馄饨,拉着周敬霄坐下来。
“等会儿啊,很快就好。”老板是个女人,很和气,又给他们擦了一遍桌子。
“谢谢。”成君彦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给周敬霄,闲聊起来:“我这次去杭州,顺道去看了西湖,但是我去的时候没什么荷花了,等明年夏天再……”
“周敬霄?”他敲敲桌子,“看什么呢?”
“馄饨好了。”老板这时端上馄饨来,周敬霄的头发被风吹得散了,他仰头看着女人,声音很轻:“二姐。”
王修竹十九岁结婚,生了一个女儿,后来地种得越挣越少,夫妻俩就到了北京,她卖馄饨,男人在工地,一家三口的日子也算惬意。
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她偶尔也会想起小宝,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在新家里是不是再也不会饿肚子。
也会告诉女儿,她还有一个小舅舅。
“他长得高吗?”女儿会问。
王修竹想了想,肯定地说:“可高可高了,你也要多吃饭,像你小舅舅一样高。”
女儿往嘴里塞一大勺饭,又问:“他吃得很多吗?”
王修竹给女儿夹菜,摇摇头,“不多,小舅舅吃得不多。”
她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小宝。虽然眼前的男人已经和当年的小豆丁完全不一样,但她还是迎风红了眼眶。
“好好,那就好。”她坐下来和他们聊天,知道了小宝现在叫敬霄,被家里人认回去,在这里上大学,很欣慰,在身前一比划:“当年才这么高,一转眼长这么大了。”
“姐姐,他小时候长得好看吗?”成君彦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可爱吗?”
二姐笑起来,“可爱!又可爱又懂事儿,那时候家里好吃的东西少,孩子又多,有什么吃的都抢着吃。”
“小宝他。”她看向周敬霄,眼中尽是疼惜,“他说他人最小,吃得最少,可后来娘生了小弟,他不是最小的了,又什么都紧着小的吃。”
成君彦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嘴角越抿越平。
“有回我去地里干活,碰见这小孩蹲在草窝里……”
“你干嘛呢小宝?”少女王修竹走过去,“玩什么呢?”
“唔。”小宝嚼啊嚼,抬手举给她一把白槐花,“甜的,好吃!”
“我那时候才知道,他平时饿了就去寻摸能吃的草啊花啊,还跟我传授经验,说紫色的槐花吃了肚子很疼,还会吐……”
“二姐。”周敬霄打断他,神情有些无奈,王修竹回忆起往事,难以控制情绪,“我们全家人都对不起小宝,大哥用那钱娶了媳妇,爹娘用那钱盖了新房子,甚至小弟上学也是……”
她的眼泪淌出来,“小宝啊,当年你去那个家里好不好?他们对你好不好?”
成君彦和二姐一起看向他,他轻轻笑,先看看成君彦又看看二姐,“好,我这些年过得都很好,吃得好住得好。我现在还记得在那里第一顿吃的有虾和鱼,还有奶油蛋糕。”
“二姐,我第一次吃奶油。”他难得地说了很多话,语气也鲜活些,“还以为是硬的,没想到那么软。”
二姐破涕为笑,“是啊,咱们小时候哪吃过这个,欸,小宝,姐再给你下碗馄饨,咱们现在有的吃了,管够!”
周敬霄让她别忙了,“够吃。”
“没事儿,很快,都包好了。”王修竹执意要再做一碗,“马上就好。”
她去旁边忙活,桌上很沉默,成君彦低头扒拉碗里的馄饨,周敬霄也没说话,用汤匙喝汤。
风把他头发吹得乱,他抬手扎头发,成君彦忙囫囵咽下嘴里的,“我来。”
他站起来,走到周敬霄背后,帮他把头发拢在一起,很麻利地扎了个揪,然后飞快地擦了擦眼,“好了。”
周敬霄听出他语气里的颤音,垂下眼睛,汤匙在碗中轻轻画圈,“成君彦,你不要觉得。”说到这他抬起眼睛,“我很可怜。”
成君彦不和他对视,摇摇头,大口吃掉一个馄饨,是香的,可他却尝不出味道来,馄饨汤里晕开一圈涟漪,他嚼着嚼着,喉咙里干涩得发疼,吞都吞不下去。
那句话后,周敬霄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和二姐告别,回家的路上也沉默。
七号院里的人搬走了很多,院子一下子变得空荡。周敬霄的房间早就退了,有时候来了就去成君彦屋里待着。
成君彦回来了就说很累,想睡觉。他面对墙蜷着:“周敬霄,你先回去吧。”然后把被子盖过头,一动也不动。
周敬霄就在床边安静地看着他,过了会儿,把被子卷里的人挖出来,让他枕着自己的腿,用手指轻轻擦去成君彦脸上的泪,语气隐隐有些无奈,“哭什么?”
哭什么,成君彦自己也说不清,是哭周敬霄一句“这些年过得都很好”淡淡抹去所有痛苦,还是哭王小宝小时候吃不饱去吃草叶子,如此懂事的孩子却被家人用来换娶媳妇和盖房子的钱,还是说他哭的是周敬霄的那句:成君彦你不要觉得我很可怜。
他看着上方的人,看着周敬霄那张总是很平静的脸,所谓清冷气质,实则是由苦难累积,他觉得胸口很疼,“周敬霄。”
他没有再提今天的事,只是说:“你名字还真多,周敬霄,王小宝,还有笑笑。”他眨眨眼,“你最喜欢别人叫你哪个?”
周敬霄认真地想了想,“笑笑。”
“笑笑。”成君彦抬手捧他的脸,“笑笑。”
这两个字念起来,人的嘴角是扬上去的。时至今日,成君彦才明白,周敬霄的妈妈为什么要叫他笑笑,或许不是因为他多爱笑,而是别人喊他笑笑的时候,是真的在笑的。
“笑笑。”成君彦说:“你是谁啊?”
周敬霄看着他,不肯开口,成君彦晃晃他的脸,“说话。”
周敬霄只得低声应:“笑笑。”
成君彦叹一口气,去抚平他眉心的褶皱,“笑笑,什么时候才能发自内心地笑啊?”
“当时收养你的人对你好吗?”窗外是尚未萧条的初秋,树影晃进来,在周敬霄的脸上投下花一样的斑驳光影。
成君彦摸摸那处,“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他们相对躺着,中间有距离。周敬霄还没说话,成君彦就拉他一下,那片树影明明暗暗,亮的地方在他眼下,就像哭了,他把他拽离那片影子,也拽离那片眼泪。
两人近了些。周敬霄说:“没有。”
“树家庄那间房,你说是妈妈的。”他有些迟疑,“是收养你的妈妈?”
“不是。”成君彦的手放在他们中间,周敬霄手搭上去,看着两人摞在一起的手指,“是我的亲妈妈。”
“她是……”成君彦没有说下去。
周敬霄:“生病。”
成君彦表情凝重,按照目前他所知道的时间线,王小宝被人收养,后来亲生母亲找回去,又因病去世,那杨金秋是在那之后收养了树雪吗。
他把自己手抽出来,覆在周敬霄手上面,“树雪是杨金秋给你起的名字吗?”
“嗯。”周敬霄脸近一些,“因为是在下雪的时候遇到的她,那时候……”他想了想,语气十分平静,只是在陈述一件仿佛与他无关的久远的事情:“她以为我冻死了,但是没有。”
记不清多久没有吃饭,也记不清在暴雪中躺了多久,心脏的确是停跳过,但是腺体没有让他真的死亡,他再一次活了过来。
反正随着时间流逝,所有受伤的地方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王小宝死了有树雪,树雪死了还有周敬霄,周敬霄死了或许还会有新的人生。
他反握住成君彦的手,表情认真:“成君彦,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说,以后有机会的话,会告诉你。”
成君彦摸上他的后颈,半开玩笑地说:“哎呀,谁没点秘密,不方便就不说。”
周敬霄眼睛眯起来:“你有什么秘密?”
“说了那还叫秘密么……”
周敬霄:“嗯,所以你有什么秘密?”
“你真想知道?秘密就是……”成君彦凑到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其实吧,玉根本没有名字,那些都是我瞎编的。”
“是吗。”周敬霄问:“为什么要起名叫天注定?”
“因为我刚捞着它,转头就遇到你了。”气氛可算比刚才轻松点,成君彦笑:“这可不就是天注定么。这简直是老天爷注定的缘分啊。”
“河底沉玉龟,堤边陈……”他拖长了声音,手指挑周敬霄的下巴,“美人。”
周敬霄面无表情地鼓了两下掌,“文豪。”
成君彦哎呀一声,“谬赞。”
树影随着太阳移动慢慢消失,成君彦连夜坐火车回来,也是真的累,一直强撑着精神说话,后来实在撑不住,挨着周敬霄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小了,变成了四五岁的模样。
草长莺飞的天气里,遍地阳光,自己躺在大树下面,风把树上花朵的香气吹进他的鼻子里。
他睁开眼,入目是一串串被照得透明的槐花和绿叶,小成君彦爬起来,仰着头看树叶间明明灭灭的光线,变小了的他能看得更清楚。
咦,树上怎么坐着一个小孩,眼睛黑葡萄一样,精致得像瓷娃娃,抱着树干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你是谁啊?”小君彦好奇地仰头问他,“你爬树上干什么去了?”
小男孩眨眨眼,没开口,依旧坐在树干上,隐在花叶中。
小成君彦挠挠头,就地盘腿而坐,随手揪一根狗尾巴草玩,他的声音清脆好听,尾音上扬,“喂,树上好玩吗?”
得不到回答,小君彦摸着地上的小草,自言自语:“那好吧。”
玩了一会儿,肚子响了声,他摸摸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