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她倒豆子一样地说工作上碰到的各种事情,沈追只是看着她笑,给她调蘸料、换碗筷。
“我不吃蒜的,老公你忘了吗?”工作之后,陈行珠固执地要用这个称呼,她说这样叫着叫着就会成真了。
沈追每次都说:“会成真的,等我过了实习期,就和你一起搬出来住。”
“忘了。”沈追抱歉地摸她的脑袋,心里想,应该是画画爱的口味。
饭吃到最后,陈行珠和他大吵了一架,准确地说,是她单方面的宣泄。具体因为什么、从那句话开始,沈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行珠泪眼盈盈,问他:“你真的爱我吗?你有没有爱我爱到想要告诉所有人?有没有爱我爱到过可以去死的地步?”
她拿着包站起来,“你没有,沈追,你从来没有。”
他平静地像一滩死海,虽然他们拥抱、亲吻,成为了最亲密的人,但陈行珠感觉自己从来没有感受过他的情绪。
后来沈追才知道,有人声势浩大地在公司楼下表白,引得cbd里下班的白领纷纷侧目。陈行珠就在一片或惊讶或羡慕的目光中成为焦点,尽管她拒绝了,尽管她觉得这个男人好幼稚,但是她的心久久不能平复。
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她,有人居然愿意做到这种程度。
她年轻漂亮,她学历顶尖,她工作优渥,她聪明能干。
沈追觉得世间的一切善意她都当得起,只是两个人不那么合适了——他不喜欢强求。
3
沈追想去追她,但电话响起,沈语画的声音很微弱:“哥,你能不能来医院接我一下”
沈语画在晚自修的课上晕倒了,她遗传了妈妈的心脏病,只是程度轻一些。
校医室不敢接收,叫人先把她送到医院,一边联系家长。
她爸爸的电话一直打不通,直到沈语画醒来,看到医生和班主任站在床边:“醒了就好,我给你开点平时吃的药,要注意保养,心情不能大起大落。”
班主任把她的手机给她:“给你家长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吧。”
她不想让外公担心,犹豫再三,还是给沈追打电话。身体有种被抽空的感觉,昏昏沉沉地,很想哭,她破天荒地叫了他一声“哥”,不知道是担心他不肯来,还是人在虚弱时下意识的反应。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崩断了,无论她曾经多么幼稚地讨厌沈追,但在此刻,还是希望他能出现,以哥哥的身份,把她带回家。
“孙老师,画画怎么样?”沈追急匆匆地赶来,先看到站在床边的班主任,才看到她,“怎么会晕倒?现在感觉好点吗?”
她在挂盐水,点点头,“好多了。”
孙老师嘱咐了他几句就走了,留下两个人在病房里。
沈追看了眼盐水的量,估摸还有一会儿,塞紧她的棉被,才在床边坐下。见她嘴唇发白,探身摸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热。
“怎么会晕倒?今天碰到什么事情了?”
“没有没什么,”沈语画咬了咬唇,偏头看着盐水一滴滴落下,“走着走着就晕了,幸好是在学校里。”
她自己肯定不知道,她说谎的时候喜欢咬嘴唇。沈追喉结上下一动,没有戳穿她,“挂完水想不想吃点什么?喝粥好吗?”
沈语画牵动嘴角笑了,声音有点沙哑:“小时候,妈妈也经常晕倒,爸爸每次都哄她,说她病好了就带我们去吃大餐。”
提起父母,沈追沉默了。
沈语画今天却偏要说:“我妈妈走的时候,爸爸在厨房做饭,她帮爸爸接了一个电话,忽然整个人就不行了。当时我在房间里弹小提琴,听到她大叫爸爸的名字,说你在吗。爸爸说他在。妈妈又叫我的名字,说画画你在吗,连续叫了好几声,我才听见,从房间跑出去,说妈妈我在。然后她就走了。”
鼻子很酸,她第一次向沈追说起从前。
夜色之中,沈追看到她在月光下的侧脸,和自己有五分相似的模样。他几乎没有哭过,料想自己垂泪,也应该如她一样,无声无息,黯然伤怀。
他们始终如此相似。
他浑身震悚了一瞬,目光闪动,“所以,”
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温热的手掌把眼泪都拭去,“所以你不再弹琴了。”
沈语画点点头,相顾无言。
到了晚上,陪护床硬而窄,沈追睡得不好,无聊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
他刚来到这个家时,发现爸爸每天回家都会把妹妹抱起来转圈,那个瞬间他总躲到厨房或者卧室。像误入别人家里的流浪狗一样,主人其乐融融的时候,就该有脸色地回避。
当时沈明主动来到他外婆家里,带着一车的补品,再三保证接他回去之后会给他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那样情真意切乃至威逼利诱。他绝对不相信是因为自己。
有一次沈明喝醉了酒,主动向他说:“是画画的妈妈说的。”
沈追很久很久,没有从沈明口中听到妈妈这个词。
“她说如果…如果有一天她走了,让我一定要把你接到家里来,你们…兄妹两个可以互相照顾…”
沈追觉得自己做到了,完成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心愿。
1
那天之后,沈语画愿意叫他哥哥。沈追有一种孩子终于长大的感觉,回想曾经那个对自己咬牙切齿的小屁孩,居然已经变得亭亭玉立,会端着热咖啡说:“哥哥你记得早点休息。”
沈追很是受用,照顾她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不可分隔。
天气渐冷,沈语画最近越来越殷勤,先端来一叠水果,“哥哥你吃。”
沈追对着电脑里的诉状,有些焦头烂额,拿手揉了揉眉心,“今天不能帮你看数学题了,你早点睡。”
她声音轻轻的,狗腿地用手捏他的肩膀,“我怕哥哥太辛苦了,给你按摩按摩,不用管我,你工作好了。”
沈追心勾了勾嘴角,笑意不达眼底,“难得妹妹对我这么好。”
沈语画心里想着事情,眼睛转来转去,刻意地亲近:“哥哥你不开心了,可以来找我,有我陪你,我是你妹妹嘛,成为一家人多不容易。”
“嗯。”他无动于衷,等着沈语画的谜底。
沈语画觉得,哥哥和女朋友分手也是很正常的。毕竟聊天是要你一句我一句才能说下去,哥哥总是淡淡的,把天聊死了。
她站在沈追背后,看着他点开新收到的工作邮件,装模作样地问这个术语问那个名词,绕了半天,沈追转过身,“说说看,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沈语画干笑几下,说:“哥哥您真聪明。我明天晚上想和同学去看演唱会,票都买好了,就是要请一节晚自习。能不能和班主任说一下,就说我去看病了。你有她微信的对不对?”
沈追看着她眼巴巴的目光,“和谁去?”
“就是上次来家里玩的,孙悦,你见过的。”沈语画抓着他的袖子,轻轻晃了几下。
“好。”
哥哥终于点头,沈语画如释重负,“啵”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蹦蹦跳跳地往外跑,“哥哥最好了!”
亲过的地方像蝴蝶停过,痒痒的,沈追摸了摸,小声纳罕:“至于这么开心吗。”
2
第二天,沈语画回来得有点晚。路上行人尽散,车辆稀少,清冽的秋风吹过,撩起她的发尾。
薛侧握着她的手,手心发烫,沈语画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人行道上有课大树,两人不得不靠得更近才能并排通过,薛侧把她的手抓得更紧,“画画,我今天好开心。”
走到门口,沈语画莞尔,低头踌躇:“我到了。”
“明天见。”薛侧看着她的发顶,趁她转身的间隙,附身吻她的唇。
沈语画觉得脑子里轰轰作响,空白一片,双手攀上他的肩膀,不知道是为了推开他还是拉近他。
薛侧抱住她的腰,想再吻她。沈语画的电话响了,她不好意思地接起来,沈追地声音沉沉:“快回家了吗?晚点要下雨了。”
“回、回了,马上就到了。”沈语画看着薛侧,不自觉地嘴角带笑,挂断电话,“我要回去了。”
“拜拜。”薛侧一直替她背着包,把包还给她,羞赧地挠挠后脑勺,“我也走了。”
沈语画调整好心情,笑眯眯地走进家门,沈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看得怎么样?”他问。
“挺好的,现场听就是不一样,悦悦买的位置特别棒,我都能看到他们脸上的痘痘了。”沈语画叽叽喳喳地说着,又从背包里拿出应援棒和宣传单,这都是她提前准备好的证据。
“那就好。”沈追看她一眼,笑着指指厨房,“微波炉里有牛奶,洗完澡记得喝。”
沈语画长出一口气,自己瞒天过海这招很成功。洗完澡,她坐在书桌前,收到薛侧发来的消息,“到家了吗?明天早上给你带三明治好不好?”
“我要玉米火腿的。”
“好,我的小公主。”
沈语画关掉手机,吃吃笑起来,笑着笑着看到书桌上映出一个影子,差点被吓了一跳。
那时沈追已经上班一两年,剪去了刘海,脸上棱角逐渐分明。为了看电脑,带着一副无框眼睛,在半明半暗的光线底下,让人看不清眼神。
握着玻璃杯的指尖发白,他走过去把牛奶放在桌上,“你忘记喝了。”
“啊?哦,”沈语画反应过来,“我待会儿喝。”
半晌,没听到哥哥离开的脚步声,沈语画疑惑地抬头看他,“怎么了,哥哥?”
沈追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问:“你有没有,别的事情要告诉我?”
他宁可妹妹依旧骄横,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喜欢与否,也好过她的谎言和隐瞒。
只是一个不怎么亲近的妹妹而已,她十七岁了,应该有自己的秘密,有自己的爱人。
但他忽觉背后阵阵发凉,原本以为她愿意和自己好好相处,愿意和自己多说话,以为自己可以慢慢接纳她。
原来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什么?”沈语画心中一惊,假装笑着,“哥哥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沈追垂眸,看到她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白皙纤细的锁骨。别样的情绪在心中疯长,他转身离去,轻声说:“早点休息。”
承认吧,沈追,你早就不恨她,也不讨厌她了。
3
家里灯火通明,透过窗帘,可以看到沈语画路过的身影。
双休日的晚上,沈语画的外公给她送了很多东西来。临了,沈语画送外公下楼,馋着他的手,撒娇地说:“外公,您还把我当小孩子呢。这么多巧克力,我要吃到什么时候去?”
“上次去比利时玩,他们说是巧克力的故乡,我想那得多买点啊,一下子没忍住嘛…”沈砚是个时髦的老头,梳着背头,穿着皮衣西裤。
“过几天我又要出去玩了,这次去英国。”沈砚握了握她的手,“你一个人在家,可要注意身体,别学太晚…”
“知道了知道了。”沈语画吐吐舌头,“外公您回去吧,晚上别着凉,开车慢点。”
沈语画送走了外公,折返到家楼下,看到沈追的车,蓦然与他四目相对。
沈追一直是个爱干净的人,今天匆匆一瞥,头发乱乱的,衣领半开。沈语画正犹豫要不要上去问问他,为什么在车里不上楼,沈追却先一步把脸别开。
他在余光中看见,路灯下,那个娇小的身影驻足半晌,最后还是离开了。
直到快睡觉的时候,沈追才回来,一进来就收拾东西,“我搬出去住,明天我会叫人来收拾的。”
“搬出去?”沈语画愣住了,手上拿着一杯牛奶,站在客厅中央,“为什么?”
沈追拖出一个行李箱,简单地收拾一些必需品,“和你没关系。”
话说出口,只觉得欲盖弥彰。
“那你搬到哪里去?”沈语画跟在他身后走进卧室,看他在衣柜里拿衣物,“你和爸爸说过了吗?”
“我会把地址给你。”沈追没有再说话。
他手指碰到一件灰白条纹的衬衫,那是沈语画前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棉质的,她说是韩剧里男主角穿的牌子。
顿了顿,指尖径直掠过这件,把其他的衬衫收起。
他说到做到,搬出去的第二天,给了沈语画一个地址,离家不远。
沈追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没有沈语画的空间,他甚至开始为自己开脱。如果是亲人的话,看到妹妹这么小就谈恋爱,肯定也会和他一样,生气、担心,内疚自己是不是哪里没有关心到位。
但他不是,他的动机不纯。
所以不敢说,害怕一说出口,会证实一件自己从未想过的事情。
沈语画很难习惯没有哥哥的日子,感觉身边缺了一块似的。
家里的家务有阿姨打扫,其实并不需要她做什么。每天上学下课两点一线,回到家打开灯,看到沈追房间的没亮,往往有种失落。
薛侧看出她这几天精神不好,趁着沈语画去送作业本的间隙,偷偷跟上来,“我帮你拿!”
“真沉。”他顺手捧过半人高的作业,“送到哪里去?”
“喂!”沈语画环顾四周,午休时间没什么人在走廊上,静悄悄的。她松了一口气,“你快回去吧,别让人看到了。”
“没事,我给你送到办公室楼下,现在中午没人。”薛侧与她并肩,微微低头看她,“这几天心情不好吗?我看你上课都没什么精神。”
“有吗?”沈语画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嘟起嘴,“难道我有黑眼圈了?”
“没有没有,你这么好看,怎么会有黑眼圈。”
冬天了,走廊上偶尔会飘进几片枯叶,在空中转几圈,簌簌落在地上。
有一瞬间,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笑。
沈语画有时毛毛躁躁的,一次为了赶早自修,抱着保温杯跑得飞快。
边跑边看手表,就在离打铃的最后十秒钟,沈语画眼见胜利在望,一个弯道转弯,溜进教室后门。
忽然觉得鼻子生疼,酸酸的,往后踉跄了几步。
两个人在狭窄的后门相撞,薛侧也被她撞得一怔,忙伸手扶住她,“同学,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沈语画皮肉薄,鼻尖通红,疼得泛泪花。
“干嘛呢?铃声都响第二遍了,还没进门。”孙老师远远走来,声音大得吓人。
班里的同学看热闹地回头,对上班主任的目光,又纷纷回头假装读书。
沈语画和薛侧被罚在门外读早读,沈语画头一回享受这种待遇,捧着书本,心情有些低落。
薛侧在学习上是个半吊子,但在安慰人上很有天赋,马上给她看自己在书本里画的漫画,说起自己之前是如何在孙老师眼皮底下把手机拿回来的。
沈语画被逗得直笑,后来渐渐有人传闻,说薛侧喜欢她。甚至两个人同时被点名起来做题目,大家也都暗自起哄。
其实两个人根本不怎么说话,沈语画觉得流言蜚语不讲道理,主动找到薛侧澄清,“我们是不是应该说明一下,这会不会让你不舒服?”
“不舒服?有吗?”薛侧从背包里拿出一杯热牛奶,“草莓味的,小卖部的新品了。”
“谢谢。”沈语画是个草莓脑袋,眉眼弯弯地笑。薛侧贴心地给她打开,沈语画双手捧着,低头喝了一口,刚想称赞味道不错,就听对面的人说:“其实呢,我确实喜欢你。”
她没反应过来。
“我说,我喜欢你。”薛侧看她,又触电般地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脚下二人的倒影,“你可以不用回答我,我只是,只是单纯地想对你好。”
没有什么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