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绑架
陈责摆手截断还欲回话的牛布,将对方驱走。抬头,又看到牛布走进巷道、却还一步三回的担心模样,陈责叹口气,才招招手,将小弟唤了回来。
“你……你看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他是怎么瞎的,应该是在近五年内……”陈责抽出根烟,摸摸自己身上,而后从牛布裤兜里顺走打火机点烟,“我在国内待不了两天,能问到就问,问不到就算了,不勉强。”
牛布还得回水果市场守摊子,道了别,便剩陈责一人站在单元门口。
李存玉到最后也没认出他,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偏头仰望四楼的窗洞,他拉开的那道帘子没再被阖拢,敞露露的,就搁那儿了。
怎么会瞎了啊。陈责收回目光,靠上冷硬的水泥墙。他很难不去回想自己离开那夜,将李存玉绑得一动不能动,扔在了水边,难道之后出了什么意外。可水库又不是多偏僻的地方,天一亮自会有巡坝人将他救下,还是说当时就在石滩上磕到了什么地方……
楼门口是一小片破花园,健身器材与紫藤花长廊的沉闷剪影立在其中。没有光,也就没有颜色,于是黑夜也黑得深浅不一,像块污痕斑驳的劣质幕布。先前在门框下,与李存玉靠得那么近,对峙的场景仍投在他眼前,仿佛盯久火光之后,留刻在视网膜上的残像,褪色失真,却极尽顽固,陈责连眨几下眼睛,甩不开。
那情景和他们第一次见面很像。
……
大概是在六或者七年以前,燥热的夏天的尾巴,四楼二户。
陈责歪靠在客厅那张竹沙发上,有些汗湿的白短袖,左胸处隐约透出些青龙纹身的墨色。手臂上的淤青是今天上午才留的,闯到钢厂里收保护费的那群杂种还没长记性,真以为多叫几个人、多带几根棍就能把他干翻。晌午疲倦的眼睛瞄到玄关那樽长方鱼缸,早已被晾晒干涸,仅余玻璃壁上一层一层的苔绿藻痕,像能以肉眼看到的、水的尸体。以及,在一切衰败凋敝中,与之完全不相衬的、挂在玻璃缸壁上的一条黑色丝袜。
“陈萍,都说了别把袜子挂在爸的鱼缸上。”
“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他姐陈萍抱膝坐在摇椅上,水钻吊带裙闪着攻击性的晶亮,一头丰盛的黑色长发,烫成大卷,缎软地披在肩背。嘴上叼着一根细支碧丝梦,说话时头也不抬,只专心从小红瓶里蘸了指甲油,涂叠上右脚趾,“不知道留这缸干嘛,你又不养鱼,要不哪天直接扔了吧,或者拿去问问收废品的要不要?”
这鱼缸碍事,但好歹是父亲唯二的遗物,另一件则是掉进钢炉前一秒,工友在混乱中抓住的一只军绿色解放鞋。尸骨无存的陈老汉生前就俩爱好,一是推豹子,二是钓鱼,前者把家里搞得一贫如洗,后者则让陈责在童年获得了屈指可数的父爱。偶逢节假日,父亲会将陈责带到二滩水库垂钓,钓到手的鱼,好看的养起来,难看的吃掉。八岁的小陈责对抛竿拉线没有兴趣,在河滩上来回奔走,只为寻得一块漂亮的水漂石。盯着瓦片在粼粼烁烁的水面上弹跳,噗通噗通噗通,他的心脏、眼球也跟着噗通噗通噗通,直至沉水,陈父才会发话:“远点,你吓着我鱼了,要不就坐过来,帮爸爸把竿。”
“不要,钓鱼有什么好玩。”
“懂不懂,万一就钓条美人鱼上来?”他爸笑呵呵的。
可惜他爹就死在那年,到最后也没钓上过大家伙。
如今想来,钓起美人鱼的概率也就和赌博赢钱的概率差不多吧。长嘶口气,陈责望向厨房,灶台边的一个陶坛子更是扎眼:“还有,妈的骨灰,搁那里这么多年,要不还是找个地方处理了吧。”
“真怕哪天煮粉直接把她当盐给撒了。”陈责补充。
“你出钱啊,现在公墓这么贵。”
“多少。”
“六万八。”陈萍抬起脚丫自我欣赏一番,“每五年还得续一次。”
“搞鸡毛。”头往沙发靠背上一扬,陈责顺手引燃根蓝荷花含在嘴里,朝上方吐出烟雾,盯着灰白色的螺旋被一圈圈吸进嘎吱转动的吊扇中。
加上今天上午从那群穷光蛋手里抢来的二百三,满打满算陈责兜里应该能凑出千把块。刨去烟钱饭钱,他自己一分也舍不得用,坏掉的电闸水阀洗衣机都是亲手修,陈萍还要借走五百,等下去做头发。
“实在不行你就放橱柜里嘛,眼不见心不烦。”陈萍咬着烟屁股,说辞含糊,“潮就潮点,没给她扬津江里已经很不错了。”
对于这个提议,陈责只思考半分钟,便点点头:“……橱柜,那就橱柜吧。”
毕竟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他妈和他爹一样,都是津钢厂子里有名的老赌鬼。他爹死后,家里拿到一笔赔偿金,这钱刚进屋时只被随意搁置在餐桌上,像是妈妈也接受了这随意降临的不幸,起居生活、并无它异。直到一天擦着鱼缸,突然便大哭起来,哭完,才叫来陈责和陈萍,郑重地宣布:“姐姐、弟弟,你们的爸爸走了。”
陈家重回正轨,包括妈妈的工作,也包括妈妈的赌博。唯一和以前不同的,她赌得更大、更频繁,薪水不再支撑得起,于是动用起赔偿金,挥霍完后开始外借高利贷。讨债人第一次上门时,妈妈欠了六万多。
妈妈总告诫陈责记得锁门,坏人才进不来,可那天,陈责真切认识到这道内开的破门,锁或者不锁,对于侵入者来说都只是抬腿一脚的功夫。七八个露膀子的壮汉闯入,叫着妈妈的大名,随手砸烂几个玻璃杯,而后扯着妈妈的长发便将她从卧室里拖了出来,吃下几个耳光,被撕了衣服拍照。
“别跟我嘴硬,比你嘴硬的人老子见得多了!”
在漫天脏话之中,这句算不得起眼,却令陈责最印象深刻,因为当时妈妈哭喊着求饶说自己还有个十岁的儿子要养大,遂就这样,成为陈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暴力催收的惯用开场白。
六万块后来由早早步入社会的陈萍还了,可没几个月家里又来新的催债人,逾期利息、违约金,贷养贷的合同上数额越来越大,总算某天陈萍初恋男友送她的玻璃鸟摆件被人砸碎,以此为契机,忍无可忍的姐姐拔着妈妈的头发与其大吵一架,之后便搬了出去,再不回家。
催债电话打到钢厂,打到陈责的学校,妈妈因为债务压力卧轨自杀,前一天晚上还煮了粉吃,第二天突然就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现在要被塞到橱柜里,陈萍说是活该。
可陈责目前暂且还懒得行动,直起身来也只是抖了抖烟灰,便又躺回了沙发上去。
陈责突然问陈萍他会不会真是六亲缘浅。
“糊弄人的你也信,明天是不是要上山出家了?”陈萍首次抬了头,“真那样爸妈应该死得更早,他们自己造孽多,你信这些不如去信六合彩。”
“不完全,我也不好说。对了,你。”陈责顿了下,“你多少岁了来着?啧,就还是——”
陈责少有说话磕巴,嗓音低了些,才稍稍顺畅出口:“还是少鬼混了,看看之前都找些什么男人。”
“什么男人?”陈萍倒是把话听得很清楚,不屑地白了陈责一眼,“成天在外斗殴的男人?胸口纹条大青虫的男人?哎,你纹完身照过镜子吗?我是你我以后跟人上床衣服都不好意思脱。”
他们两个没在一起待太久,却吸烟吸得满客厅乌烟瘴气,陈萍拿了钱,打扮完便去理发店见朋友了。姐姐离开后,又只剩陈责一人。他趿着拖鞋,慢吞吞走向厨房,抬起不算太沉的亲妈骨灰。六亲缘浅这卦是陈责出生时爹妈请大师算的,孤辰寡宿,自陈责降生那刻便决断下来,天注定,改不了。他想,死后多年被搁在泡菜坛子旁,妈妈一定会后悔生下自己。
陈责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时间点,与李存玉相遇的。并不太好,父母双亡,兜里穷得叮当响。
彼时,老大不小的无业姐弟,各有各的谋生之道。陈萍嫌爹妈起的名字老土,化名,常年混迹夜场。陈责当流氓拿钱干活,哪方给钱就为哪方打,哪里需要就在哪里闹。虽是亲人,但谁离了谁都没差,类似之前借钱时那般的、坐一起说话的情景并不多,最极端的情况,好几月沟通都限制在区区几条短信里。
“友朋,206,三七。”
就像这样。
短信言简意赅,是姐弟二人不多的默契,意思是有好敲诈的蠢货,地址房号,搞仙人跳。友朋招待所是他们作案的老场地,距离不远,可以顺路一趟,可三七分成这点陈责不太满意,便摁手机回了个“五五,包车钱。”
“k。”很快收到陈萍合作愉快的回信。
陈萍干这事不是一两次了,拿钱都是顺带,主要是想给某些不识趣的人一点教训。她换男友换得勤,难免会遇到些死缠烂打的情种——当然,其中百分之九十九在见过陈责后都会乖乖交钱消灾、打消念头。
友朋招待所楼下,故意将穿得齐整的黑衬衫弄乱些,陈责大跨步迈上招待所二楼。他在心里默默祈祷自己来得正是时候,被捉奸的二人最好别在整些幺蛾子。记得之前某次,他不幸撞上两人正嘴啃嘴舌缠舌,打啵打得口水拉丝,那一刻他冷汗直冒,对自己是个性冷淡的认知直达巅峰。只是看着犯恶心也就算了,他姐竟然在热吻情迷中回心转意,拾起高跟鞋便往陈责身上砸,大骂陈责神经病认错人,还倒戈让前来讹诈的陈责倒赔一笔,陈责付不起,被抢走兜里最后三百,灰溜溜滚蛋。
206号房的房门已经被陈萍偷偷虚掩开来,这小聪明省下了陈责踹门的功夫。他深吸一口气,续足了气势和嗓门,猛地将其推开:
“你他妈是哪路货色敢这样对我老婆?!这可是老子的女人!”
这台词他当着自己亲姐的面都说过好几次了,滚瓜烂熟,可一声老婆一声我的女人吼来,陈责还是感觉舌根发麻发苦,肚子里酸水翻腾,想呕。
掠视房内,墙角黑色的提琴袋和书包,衣帽架上陈萍的亮片假香奈儿,床头柜未开封的避孕套,然后才扫到床中央,本次的受害者。
看上去是个普通的高中生。
“身份证拿来!……叫林秦是吧,不想吃苦头就赶紧赔钱,否则揍你一顿,把你送去警察局,再通知你家长!”
陈萍只想尝鲜与处男恋爱的感觉,并不愿当给小朋友发零花钱的妈咪,所以与林秦缘分浅浅,就一次经验。自那后,被骗走初夜的林秦便疯了般纠缠陈萍,行径包括但不限于偷家里的戒指送她、捧着玫瑰追她三条街、在论坛上发自己偷拍的陈萍的照片。
所以哪怕是高中生,陈责也没有留情,几嗓子就把对方吓傻了。林秦被扒得只剩条三角内裤跪在地上,呆滞的眼睛瞪得老大,直摇头。
陈责扫眼墙角的书包琴袋,教训道:“年纪轻轻的,不认真念书,不好好拉你的小提琴,谁给你的胆子在这儿玩人老婆?”
失张失志的林秦听到这句,竟条件反射般回了神,小声辩驳:“大哥,我那是中提……”
“谁他妈管你那是什么玩意儿!”陈责大吼。
“大哥对不起!”林秦乌龟般猛缩回脖子,不敢再起身一点。
“赶紧赔钱!”陈责瞄了眼陈萍比价的手势,爽快开口,“三千。”
“三千?我,我没这么多啊,能不能——”
陈责一脚狠踢林秦头侧的墙壁,打断对方:“我提醒你,你有没有不关我的事,拿钱私了已经是给过你脸了,拿不出,那就拘留所见、法庭见。”
“大哥对不起,大哥对不起!我马上叫人送钱来!”
学生就是学生,没见过什么世面,被陈责轻巧一唬便破了胆,一口一个大哥殷勤。林秦哆哆嗦嗦从书包里摸出手机,在陈责的监视下拨通了电话:“学……学弟,今天排练结束了吗?……哥想借你点钱急用,真的急,我之后一定会还的!三,三千,就现在……就在,在东区同心街,转角有个友朋招待所……快来,一定要来啊……”
等待中,陈萍无聊得趴床上玩起了手机,林秦光着身子悻悻跪在地上不敢起身。有朋招待所的空调一向不够给劲,陈责抓着襟口抖扇三两下,还热,便又多松开两枚扣子,露出一大片凶恶狰狞的刺青来。
门终于被叩响了。
大步走过去,握住脱色的玫瑰金把手,冰凉凉的。往下扳动,全是锈朽的卡顿感。陈责被热得稍显乏累,随意便将木门拉开。
无关痛痒的漠然目光,对上的是另一双俊秀斯文的眼睛。
对视,因为在窄狭的门口撞上,所以无论主动被动,两人的视线都只能投向对方。
来者和陈责齐高,白色衬衫胸口上有“津渡三中”的蓝线刺绣,手上提着书包,侧背比人还高的笨重大提琴盒,却没被压低肩膀。端正、温雅的气质,将招待所的阴湿过道都托得明敞了些,一看就是好人家精养出来的、干干净净的孩子,怎样都比身后那个带女人开房的林秦要像学生得多。
对方的眼神也落来了,在陈责脸上猛地停住,静止,动不了了。
浅淡的茶晶色眼珠,瞳孔都颤悠悠扩大一些,贪心烁烁地,吞食着陈责身上的光芒与影像,先前的温文咔嚓裂开一条口子。
作为陌生人之间的初见,这目光绝对算唐突。他凝着陈责的脸,不眨,眼神比看仇家冷,比看恋人热,比看猎物冷酷,比看珍宝热衷。如此乍然寒霜烈火,太极端的东西,与那双柔浅的眸子其实并不相称。可人有的时候,极其难逢的时候,就是会有这样的眼神。陈责想起他爸钓起漂亮鱼时的眼睛,他寻找漂亮水漂石的眼睛。人看向一轮漂亮的欲望时的眼睛。
随后对方视线才下扫至陈责大敞的衣襟,线条养眼的胸膛,以目光,隔空勾摹那条过肩龙。龙头是点了睛的。劲拔盘曲的龙身很大一部分藏在纯黑的衬衫下,不脱衣服看不到,有些可惜。短袖宽荡的袖口处却又露出一点龙尾巴,是衣冠人皮遮压不住的煞气的具象化体现,又像故意暴露出来,吸引人去碰触、去攻取,陷阱还是弱点,只有亲身试过才会知道。
扬起目光再次与陈责对视,他眼神却变了,不自然的柔和、无害,诡异的中庸,仿佛一种生怕吓走捕食目标的进攻性拟态。
两人堵在狭小的门框内外,谁也不让谁,谁也不说话。
“学弟,学弟!李存玉!这边,看这边!”
林秦在房内嚷嚷好几声,才将眼前少年的注意力唤去。李存玉极其有劲的左手把住陈责肩膀,将拦在自己身前这位男性拨开些,顺着人与门的缝隙看到赤裸跪在地上的林秦。
“看什么看。”陈责拍掉李存玉的手,歪歪脖子重新挡在对方身前,“你朋友,搞我老婆,三千赔偿,带来了吗?”
李存玉突然蹙起眉,露了个似是惋惜似是猜疑的表情。
他问:“你有老婆?”
怎么搞的。如何协商。赔偿咋算。那么多问题不问,对方偏偏挑了个最奇葩、最令人捉摸不透的问法。
陈责感觉自己像被耍了,火大,抓起对方校服领口便恐吓:“什么意思,瞧不起人?”
“不是。”李存玉任凭陈责扯拽,“我以为你没有呢。”
他咬紧嘴唇,遗憾甚至失落,看上去似乎在心底别处做下了一个艰难的抉择,才松开牙,喃喃道:“算了,我这就给钱,放手吧。”
陈责松手。李存玉垂头拉开书包拉链,径直拿出一大叠粉红票子,开始点钱。
“三千。”爽利地将数好的纸币递来,“请把我朋友放了,我们会马上离开,绝不再插手二位的生活。”
轻轻松松到手三千块,陈责却仍旧拦在门口,没有让步的意思。
他瞄着李存玉手中剩下大半摞钞票,心头估测完对方斤两,随后痞里痞气,又扼住李存玉的手腕:“放了?哪儿这么简单,三千只是赔我老婆的。”
“还有我自己的精神损失费,少说……五千吧,外加我来回的车费,两千,嗯,得再给七千才行。”
他指指李存玉手中,沉声:“再给七千,拿完,马上放人。”
“你想食言。”李存玉面露不爽。
“少废话。”
李存玉盯住陈责阴沉的眼睛,半晌,眉毛陡然一挑,越过陈责瞥向屋内。被捉奸的老婆悠闲得很,全然不关注这边三千七千的要价,翘着腿玩手机,屈膝在地的林秦被吓飞的魂还没回来,大叫着七千就七千,只要别让这事传到家中老子的耳朵里,他做牛做马都愿意。
李存玉一怔,像是想到什么开心事,忽地笑了。
“哦,所以其实老婆根本无所谓,你是想把我的钱全拿走?”
他和陈责差不多高,可那清清淡淡的、因带着笑意而显得有些飘忽的声音,却像是从陈责头顶压下。
陈责额角的一根青筋跳了一下。
下一秒,陈责死揪住李存玉的头发,将他的脑袋硬生生摁下三寸,砰一声,太阳穴按砸在门框上:
“谁让你笑了?”
一句低哑的、朝着李存玉的问话,林秦、陈萍,屋内的人全被吓住了。
陈责薄薄的嘴唇凑到李存玉耳侧,声音冷酷苛峻:“拿还是不拿。别浪费我心情,否则下场就和你朋友一样。”
“被抓把柄的不是我,和你老婆上床的也不是我,怎么下场就一样了。”被陈责压制着,李存玉的话反倒变多了,语气是一种别扭的谦和,“不给钱,我朋友究竟会怎样,能告诉我吗?”
仙人跳,无非就是让被害人在金钱与名誉之间做个取舍,可“与前女友开房时,被前女友的弟弟抓获”,这样的实情就算闹到派出所,似乎也并无关痛痒,林秦窝囊,纯粹是被自称老公的陈责武力威恫住了而已。
偶然或是试探,陈责才不管李存玉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说到底,咫尺距离内,最好用的还是凶虐暴力。他握紧拳头横在李存玉面前,警告对方:“他怎样我不知道,但你这张脸我绝对给你打烂。”
“别打我。”李存玉嘴上求饶,却笑得耸肩,“我只是来送钱的,你老婆的事情和我不相干。”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强调“你老婆”这三个字,接着用责怪的口吻对着林秦喊话:“林学长,你怎么不问清楚就和她来这里,还恰巧被人老公逮了个正着。”
“她,她没告诉我她有老公。”林秦无辜道。
李存玉重新看向陈责:“看来你老婆和你关系不怎么好,在外面都把你藏着掖着。”
看对方是学生,陈责已经比平时收敛很多了,可眼前的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实在不识好歹。陈责松开人,锤垂下手臂,拳头却拧紧,将被挑衅而起的、烦躁的心境压静,视线追咬住对方。一对一,他懒得再忍,现在就出手,打到对方服气哀乞为止。
“算了,不逗你了。”李存玉牵起陈责蓄势的右手,将钱蓦地塞进拳去,“拿去吧。”
陈责不说话,冷厉凝着对方。
“你不数数?万一少了。”
在李存玉的提醒下开始点数,还没数到一半,李存玉又说那笔钱确实是七千,没有假。
两分钟前才说过不逗陈责,李存玉就是忍不住,又开始招惹,像在捏狗的尾巴。
“我也只剩这七千了,你要不搜搜我身上、包里、或者其他位置。”李存玉双手摊开,大热天的,身上竟没出一滴汗,“也许有更值钱的东西。”
“滚。”陈责背身进屋,不一会,三角内裤林秦与他的书包、校服校裤、中提琴袋一道被抛到走廊。
害学弟吃了苦头,林秦抓着李存玉正欲逃跑,却发现怎么也扯不动对方。李存玉杵在门前,朝着屋内陈责的背影,抬高声音,喊话:
“我叫李存玉。保存的存,青玉的玉。”
陈责回头,眼里全是烦腻。
“再见。”李存玉将“再”字咬得很重,笑得尤为真诚。
被李存玉礼貌阖上的房门慢慢阻隔开二人胶结的视线。陈责满肚窝火,问陈萍:“什么神经病,我问他名字了吗?”
接着又一脸鄙夷:“高中生你也骗?”
陈萍:“你不也一样?高中生还搞这么狠,三千还不够?”
陈责眼前莫名又浮现出李存玉松泛的笑脸,低骂一句:“看他不爽。”
他自己抽走一万赃款里的两千,剩余的钱全扔给姐姐:“收钱。”
“这么豪气?”陈萍不客气,欢天喜地用这一大笔钱将她的亮片小挎包挤得鼓鼓的。
“要被抓了,你当主犯。”陈责抛下这样一句。
这只是个开始。
因为李存玉说再见,那就是能再见。
两千对陈责而言不算少了,于是第二天睡醒后他便去到富阳岗正街,去大肆消费一把。他打算买件新衬衫,再为家里添置一台微波炉,可还没走进百货店,便碰见之前被他打服的那帮穷混混。
那帮人一见陈责,便急追着问陈责说李军正满城找的纹青龙的人是不是他,还问陈责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
“李军?”陈责顿了脚步。
陈责知道李军。
靠煤矿和土石方生意起家的暴发户土老板,作为工商代表和优秀企业家登过市报。但对陈责这种街边崽而言,对方的涉黑身份更令他忌惮。他从不招惹李军的手下,那是真正的黑社会,斗起来提砍刀扔火瓶,稍不留神就缺胳膊少腿,绝不像他那般小打小闹。
不过,最最脍炙人口的传闻,李军他无后,传言说二十年前,竞标矿场的对手花钱买走了他老婆儿子的命,尸体被剁成三十块,分一个月寄回他的别墅,他从此不娶。
陈责没放心上,只觉得应该是其他人有差不多的纹身,可下午对方找人就已经变成指名道姓,又过一晚,接他的迈巴赫便堵在了津钢家属区巷口。
带着诧异上车、怀抱惶惑下车,走进凤凰山别墅的私家花园。无心品赏木芙蓉与金钱松,陈责只绞劲脑汁思考最近是不是揍过什么不该揍的人、招惹过什么不该招惹的货色。有些不安,直到绕过黑檀木屏风,绕过养着金龙鱼的巨型鱼缸,在装潢浮夸的下沉式客厅,站到了李军和那个自称李存玉的高中生面前,那种不安终于变成一种梗心的恐惧。
“小玉你看看,是他吗?”李军手握把大马士革小钢刀,正埋头削着一枚香梨。
李存玉和李军坐得很远。与前天被陈责放走时不同,他额头下巴多出几处极其夸张的淤青,唇角还结着血痂,看上去真的很疼,可他还在笑:“是的。”
“前天我在学校后面被人殴打勒索,就是他救的我。”李存玉回答李军,眼睛却紧盯陈责,仿佛这句话本就是说给陈责听的一样。
“对吧?陈哥。”他笑吟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