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
爱德蒙的请帖送到了所有社交季的活跃分子手中。
在请帖上,着重强调了从海外运来的珍稀水果,还有来自f国的弗朗索瓦家族的音乐家的演奏。
两者并排放在一起,就像十六世纪的海上航线新事物大放送似的,当时人们争着为这些东西投资。
爱德蒙本人也在本时代的各类投资上展现了绝佳的嗅觉和魄力,这样一个人,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如果他将一种水果和一位音乐家并列,那么,他大概率就是在隐晦地告诉众人这两者在他心中贵贱程度相当。
果然很快就有看过爱德蒙自传的人出来揭秘,他俩确实有仇。
弗朗索瓦在风光时像是踩虫子一样碾碎了爱德蒙的自尊心,现在他被家族驱逐,去除贵族头衔,为了谋生只能去爱德蒙的庄园演奏。
收到请帖的部分人嗟叹不已,爱德蒙的出身使他在跻身上流社会后,还是会开这种小酒馆里起哄般的玩笑,实非正统绅士所为,不过经历过战争后,但也有许多人已经暗中敞开胸怀,接受这个时代的各种快速转变,遍地都是机会,他们也准备纵身机遇的浪潮,而不是于陈规中冷眼等待,他们情愿与新贵们结交——只要不攀扯得太过。
这两类人对爱德蒙要公开羞辱一个f国旧贵族的做法产生了意见分歧,前者认为这是一种挑衅,他们担忧欣然赴会会使得同为贵族的他们的形象显得过于软弱,后者却认为,这是自古以来的就有的,类似于决斗后胜者向观众席的忘情欢呼,虽然会使部分观众觉得刺目,但是爱德蒙的磊落风范终会让人敬服。
更何况爱德蒙还算是一名作家,他本来就该痴迷于戏剧性。
最后,大多数人怀着观望的态度,做好了赴宴的准备,至少无人能否认自身内心深处对绯闻与冲突的期待。
至于另外一位主角艾尔伯特·弗朗索瓦,他是个优雅的笑话,人们期待他像舞台剧的小丑那样好好摔一跤,没人在意他的想法。
艾尔伯特的住处位于郊区,那是一座古旧的小公寓,他租住在一层的单间里,同层住着房东,上面两层的单间里的人尽是些赌徒,酒鬼,还有其他三教九流的人,换得很快。
房东格罗斯特太太之所以坚持住在一楼,是因为她是个疑神疑鬼的妇女,她总说不知道哪天楼上的人就会纵火将此处变成一座火楼,到时候她必须要成功逃生。
“但是你是逃不出去的,弗朗索瓦先生。”格罗斯特太太一手扶着门,看着这位声称自己是作曲家的美丽青年——他正闭着眼,修长白皙的双手在用粉笔绘制的琴键上,来回跳跃,白金长发随意束起,在身后轻轻摇晃。
“甚至不用像我这样活到快四十岁,也能看出你逃不出去。”格罗斯特太太知道在这首曲子停下之前,弗朗索瓦先生是不会理她的,所以这话也只是说给自己听而已。
这是一首无声的音乐,在这里,艾尔伯特找不到一架真正的钢琴,只能够用粉笔在旧书桌上绘制。
过去格罗斯特太太给他送早餐的时候看到这种场面,都会一阵堵心,立刻关上门,假装自己从没有来过。
可是这天,她慢慢靠向门框,竭力忍着内心想要逃跑的冲动,观看艾尔伯特的动作,因为她心虚。
过去半年她在织毛衣的时候经常会忽然停下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样的父亲会把一个不符合自己期待的孩子撵出家门呢。
然后她得出的结论是很多父亲都会,只是这很多父亲本来就不是她所能理解的。
格罗斯特太太坐在餐厅里的晨光里,拢着披肩,从一切的最初开始幻想,一位才华横溢且外表优异的音乐家,他在出生的时候就被赋予了关于艺术的使命,也的确成为了家族的骄傲。
他在最合适的年纪遇到了一位优雅而有鉴赏力的小姐,两人一见倾心,而这也正是家族的期望,他们在祝福下顺利结合,之后这位夫人便为他诞下一子。
这个孩子从幼年便对音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而他的天赋也招来家族的注意力和期待,这让已经进入瓶颈期的他父亲感到久违的激昂,于是将大量的精力转移到孩子的培养上。
可是孩子却在青年的某个时刻,才华像是失去光亮的宝石一般黯淡下来,走了他父亲的老路,甚至衰落得更加过分。
家族的期待变成了冷落,同行嘲讽不已,做父亲的觉得自己痛失了什么,彻夜难眠,于是,虽然是他自顾自攀爬着虚荣的山峰又跌落,却将儿子逐出家门。
那段时间,想到此处,格罗斯特太太就会停顿下,因为传闻中只有父亲的态度,而缺少母亲的视角,难道这位母亲不会阻拦,又为何没有弥合父子俩的裂缝,甚至从来没有接济自己孩子一把的想法呢?
之后有一次她们老姐妹聚会,其余和她年纪相同的女人的孩子都有了孩子,她们说:“弗朗索瓦夫人啊,不是说她难产死掉了吗,玛格丽特,这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生育,哪怕是住在城堡中的夫人……”
她们将话题引回自己受过的苦和委屈,格罗斯特太太嘟嘟囔囔:“我去他全家的难产。”
自此她的才子佳人梦完全失色,也不再幻想弗朗索瓦先生会被家族重新接纳,而自己因为曾经的妥善照料天降横财。
艾尔伯特停下了手指,可人还沉浸在音乐的余韵中,注视着他的格罗斯特太太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战栗,眼前的人拥有醉酒和豪赌一样令人忍不住想要后退的病态。
艾尔伯特还在脑海中修正他的音乐。
格罗斯特太太尽量将注意力转移到艾尔伯特柔顺如丝绸般的长发上,默默等待着,她坚持这天早晨要和艾尔伯特一起共进早餐,是因为她亟待确定自己把事情搞砸到什么程度。
某种光芒渐渐从艾尔伯特年轻的脸庞消失,他转向格罗斯特太太时,被演奏激情所掩盖的苍白与忧郁浮现出来,令那本就无法忽视的美丽更加增添了朦胧的色彩。
从他长长的睫毛中透露出浅淡的疑惑。
“爱德蒙·潘恩?”艾尔伯特用完简单的早餐,用餐巾擦擦嘴角,皱着秀长的眉毛进入思索,吓得格罗斯特太太赶紧低下头加快手中织毛衣的速度,刷刷刷织错好几针。
格罗斯特太太也料想不到自己受托为艾尔伯特找个工作,竟然会变成城中一件热议的事件。
那日潘恩先生的管家前来邀请,要求她即刻作答在找工作的那位音乐家是否愿意去梅勒斯庄园演奏,彼时艾尔伯特刚服用了安眠药睡下,格罗斯特太太想起了艾尔伯特偶尔的喃喃自语“无论哪里都好,如果能弹琴……”接过了那个有礼青年手中的邀请函。
格罗斯特太太咳一声,将头垂得更低,手中两根毛线针打架。
“爱德蒙·潘恩……”艾尔伯特沉思了许久,“实在是想不起来何许人也,为什么说我会受到他的羞辱呢?”
格罗斯特太太没想到艾尔伯特对庄园主人完全没印象,于是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说是你以前不慎对待过的人。”
艾尔伯特摇摇头:“我从来没有刻意伤害过谁。”
格罗斯特太太张了张嘴,最后疑惑地说:“可是城里到处都在讨论你们的旧事,在爱德蒙先生还没有获得现在的成就之前,他曾经拼尽身家买了一张你的演奏会的票,但是结束后你于后台接见仰慕者时,却将看起来寒酸的他斥责了出去,并且告诉你的助理不再允许这种人进入……”
艾尔伯特越发皱起眉毛。
根本没有这样的事,首先他从不接见任何人,因此不会有任何人被例外
格罗斯特太太急了,尤其是看到艾尔伯特并没有对她产生责怪,将毛线针一把扔进篮子里,也坐到了餐桌前,认真看着艾尔伯特商量:“据说是他将这段旧事写在类似于自传的畅销书中,虽然其中人物都是化名,但那个人物的各种描述几乎指明了是你。”
艾尔伯特越发迷茫了。
格罗斯特太太双手合十:“当然,你也知道,我根本就不看书的,这还是去商店的路上听到她们闲聊的,本来一听说这件事,我就立刻赶到梅勒斯庄园,想要反悔,拒绝那份邀请,可是你猜怎么着?”
艾尔伯特对她的卖关子沉默以对。
格罗斯特太太眼神闪烁,愧疚地看他一眼又垂下,手指纠缠在了一起:“他的那位管家接见了我,聆听我想要解除演奏的请求,并拿出了那封邀请函给我看。”
“天啊,”格罗斯特太太想到当时的场景,闭上眼,“那是个恶魔,文质彬彬的恶魔,他竟然说那是一封法律契约,上面清清楚楚写明白了您每周都要去那个庄园演奏一共为期六个月的钢琴曲,如果违约,要赔偿他老板……那简直比恶魔还要贪婪的巨大金额!”
“弗朗索瓦先生,我不知道是你们两位谁的记忆出现了差池,”格罗斯特太太面对眼前温和的青年,终于敢完全释放自己的担忧了,“如果你去了那个地方,我确信你会被很多人模狗样的恶魔吞噬的,上帝保佑,到时候我无论如何要下地狱了。”
“六个月。”艾尔伯特的手指在腿上缓慢握紧,“法律契约?”
格罗斯特太太疑惑地看着艾尔伯特:“我想我们现在应该想办法规避掉那份该死的‘法律契约’,天啊,时代变得多坏啊,以前怎么会有这种逼迫别人后还毫无愧疚之心的人呢?”
艾尔伯特却已经听不到她的抱怨,他将手覆盖在格罗斯特太太的手上:“太好了!我等的就是这个!谢谢您!您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格罗斯特太太看着那只修长微凉的手愣了愣。
她反应过来,立刻抓住,像恐吓小孩子的母亲,笃定道:“不能去!”
艾尔伯特却缓缓抽出手,似乎忘掉了她,而是看向窗外鸣叫的小鸟,近三年来,这是第一次,格罗斯特太太看到阴霾完全从艾尔伯特的脸上消散。
起初,爱德蒙从哪里来无人得知,爱德蒙的梅勒斯庄园更是像从地面上平白冒出来的,在最初动工的时候,那处地皮只是近郊的贫民窟,对贵族和中产来说无异于废墟。
但是不久后,那片废墟就因新经济中心的崛起而一跃成为新的寸土寸金之地,当然贫民是没有受益多少的,他们提前受到诱惑,将家园卖掉,去了梦想中更好的地方。
那个时候仍在观望的贵族们,对此不屑一顾,或者刻意表现得不屑一顾,因为他们当中很多人已经连修缮自己祖传的老宅都感到难以为继,没有必要再投资新的地产。
也有过一些微弱的声音提出这并不道德,但这些声音也很快就消失殆尽。
而梅勒斯庄园则迅速变得应有尽有,在庄园落成后的一个夏夜里,主人爱德蒙·潘恩站在三楼的窗前,向那些对他感到好奇而又心怀忌惮的人们敞开了欢迎之门。
现在,贵族中间除了特别的顽固派,都不得不承认那里的主人至少有着和他们相当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