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
最早对于爱德蒙的猜测,在暗地里流传最广的说法,是一位家族衰落被迫要离开故地,却被爱德蒙出手相助的老太太。
她笃定地说:“有过这种情况,通晓一切却又对出身讳莫如深,他是储君的人,作家或者什么学者只是他们的外在身份,你们也明白,他们这种和宫廷有联系的人都有自己的外在身份,实际上他们已经是真正的大臣。”
但是随着爱德蒙那本近乎自传的畅销的出现,此猜测不攻自破。
爱德蒙来自f国,二十岁便受怀特先生赏识并为其做事,至今已经快十年,只是之前未曾出现在大众视线里,而怀特先生在政商两界举足轻重,也不过是近些年的事。
由此关于爱德蒙的教养和牟利手段方面的争论开始出现,毕竟,这是位别国贫民窟出来的投机者,人们发问,让他掌握首都最大的报刊机构,以及报道背后所蕴藏的巨量公民信息,真的合适吗?
尤其是这些公民也包括他们。
不过很快,爱德蒙所有的访客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想继续从他那里获得点确切的信息,或者解决点家中的小麻烦,那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尊重这一切的主人。
艾尔伯特的礼服躺在箱子里。
很难想象一个衣食无忧,生活全靠佣人们照料的旧贵族,在被下达离家的命令后,能够在唯一一个可以带走的箱子里装上什么对闯荡新世界有实际用途的东西。
在艾尔伯特没有钱交房租的时候,格罗斯特太太建议将那身“颇看得过去的演出行头”典当,至少够艾尔伯特在她的小公寓里再吃住上一年,且艾尔伯特显然就不会保养那些东西,再放下去也是“平白贬值”。
艾尔伯特的激烈反应出乎意料,格罗斯特太太还以为他永远都只会冷漠而平淡地与人对话,那种充满威严的警告,让她按着自己的胸口后退了一步。
“哦,”她不可理喻地看着艾尔伯特,“先生,我毕竟身负打扫房间的责任,而你的箱子就那样敞开着,或许我该闭着眼整理东西,但是果真那样鸡毛掸子就只能给我做拐杖了。”
艾尔伯特不懂与人争执的艺术,只是懊恼垂下眼,格罗斯特太太又进一城:“当然我们也可以不讨论房租,只要您在下个月之前搬出去,自您的那本古乐谱典当后,您已经有整整一个冬天的房租未交了,必须要提醒您,一旦天气回暖冷不死人,我的心反而会变得像冻土一样硬。”
或许是看这位不善争论的贵族太过于可怜,格罗斯特太太在艾尔伯特转身进房间之前,又心软下来:“天呐,难道您就没有任何可以谋生的手段吗?”
艾尔伯特转过身来,两人一时对望无语。
这就是格罗斯特太太为艾尔伯特刊登广告找工作的来由。
艾尔伯特试穿衣服,确保不会因外表因素影响演奏,同时提出了对钢琴的要求。
格罗斯特太太狠狠剜他一眼,还是出门去联系梅勒斯庄园了。
她辗转马车,几路公交,从城东近郊到城西近郊,边打听边走了好一段路,远远看见那座华厦,每走一步,格罗斯特太太就开始意识到那主楼,辅楼,新式的游泳池,四季繁茂的花园,以及超过五十英亩的草坪,这样意识得越多,她便越觉得自己是天地间的一个小小人儿。
等到她走到梅勒斯的雕花金属外大门前时,已经知道自己是有多硬着头皮。
门童一开始以为她是走错了,直到她报出那位管家杰伊先生的名字,才略微打量,引她从送菜的小路穿行,来到后门。
被她叫出门是副管家贝克先生,一个黑发黑瞳个子极高的中年男子,格罗斯特太太告诉他弗朗索瓦先生的要求,先被他冷着脸反过来叮嘱四点时司机会准时达到——毕竟他们住在城市两端,会提前一些,至于钢琴,谢谢告知,无论什么钢琴他们都会给他弄来。
“汽车吗?”格罗斯特太太站在后门门口,有些犹豫地问,她还不太习惯司机这个说法,虽然几年间汽车已经完全代替马车成为富人们最常见的代步工具。
“是的,”梅勒斯庄园的副管家贝克,有股军官的气派,“还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地方吗?”
“啊,不,我知道了,”格罗斯特太太转过身,然后又踌躇着回头,在贝克关上门之前,“但是我想他,弗朗索瓦先生,总是要有人陪的。”
贝克面无表情地回答:“那是自然,相信我们会给这位钢琴表演者的仆从找个合适的地方等待的。”
按照格罗斯特太太平时一点就炸的性格,她才不会承认自己是什么仆从,而且艾尔伯特毕竟是个曾经很知名的音乐家,他早期的作品在本国也流传颇广,什么钢琴表演者!
但是站在后门高墙的阴影里,格罗斯特太太眼珠一转,忍耐住口中的连珠炮,点点头,慢慢地走下楼梯。
她走出很远后又回头,从一片树荫中往回看梅勒斯,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小绣包,如果此刻没有这个小包,她会觉得自己无所依傍,被梅勒斯庄园这样张着巨口的庞然大物一口吞下。
但除去个人主观的感情,梅勒斯这栋建筑相当漂亮,主宅堂堂皇皇,方正气派,两侧的辅楼是近年风行的新建筑风格,婉转圆润,适合观景,整体功能齐全而不杂糅。
爱德蒙从狄欧尼斯庄园回家时,已经是凌晨,汽车从主车道进入外门,白石砌成的梅勒斯半隐在薄雾中,像是一座藏娇的宫殿。
如果怀特先生不留爱德蒙,无论何时他都会带着杰伊赶回梅勒斯,第二天再出发去公司,他的时代报社。
车停在梅勒斯大门口,副管家贝克出迎,他看着自己家棕发碧眼,修长风骚的美人老爷下车,心里抱怨着对方这极端折腾仆人的作息。
真正的绅士就该好好规划行程,就算爱德蒙有特殊工作,也不能天天让所有人待命,贝克抗争过,最后结局就是爱德蒙仍然可以像鬼一样出没,只不过回家后鬼不能用餐,只有贝克和男仆为他泡茶和收拾更衣。
一行人跟着爱德蒙走进大厅,贝克告诉爱德蒙庄园今日无访客,除了他下午对格罗斯特太太的交代。
“你好好接待她了吗?”爱德蒙回到梅勒斯才能放松下来,他小跑上楼,迫使贝克不得已地快步跟上答话,一行人进入爱德蒙的卧室,爱德蒙张开手方便男仆将他身上一层层的道貌岸然脱掉。
美人老爷最近的心情一直很不错,贝克猜可能是因为马上就可以修理那位音乐家的关系,他谨慎回答:“我与她确定了接送时间,以及会让她待在仆人休息室等待。”
“什么?”爱德蒙回头不满地扫了贝克一眼,仿佛对贝克有了什么新看法似的:“我想,不如你后天给这位太太安排一个可以休息的客房,再给她安排名随侍女仆,让她与其他赴宴的女宾一样,然后大家一起用晚宴。”
“可是老爷,”贝克正要争辩那位女士的身份属实不合适,管家杰伊却也走进了房间,说如果没有其他事,请他和男仆先出去,自己有话和爱德蒙说。
贝克看了一眼两人神情,深知已经无法争执任何事,于是鞠躬后出门。
贝克和仆人们都来自狄欧尼斯庄园,是怀特帮助自己的小情人庄园运转的礼物之一,所以他们才能相应地接受爱德蒙的某些特殊之处。
可是这位小情人却并没有全盘沿袭狄欧尼斯的传统,而是找了一个什么“秘书”,一个跟随爱德蒙在报社工作的阴郁年轻人,来庄园兼任管家,直接变成贝克这个家中世代任职执事的专业人士的顶头上司。
贝克气愤地向楼下走:“心腹吗?咱们走着瞧。”
房间里传来舒畅的大笑,不知道杰伊说了什么新世界的笑话,让爱德蒙在深夜骤然发出不符合身份的爆笑。
贝克回头恶狠狠瞪了一眼。
第二天上午,格罗斯特太太又见到了贝克,贝克向她致歉并且代表爱德蒙正式邀请“格罗斯特夫人”。
格罗斯特太太站在自己的小楼前,收下了新的请帖和迟到的客套,提着一口气,直到贝克离去,才松懈下来不自然地撇了撇嘴。
“这伙人一个顶一个的奇怪。”格罗斯特太太虽然嘟囔,心里却有些雀跃。
那她可得好好找找自己母亲留下来的礼服了。
格罗斯特太太的母亲年轻时曾经给子爵家的小姐们当过家教,获赠过不少衣料。
“我就知道你们都好好的在这里呢。”格罗斯特太太踩着椅子打开自己柜子的顶端,虽然有樟脑丸的味道,但是她相信来得及为自己改一件合身的礼服。
梦幻感,又像是微甜的气泡,开始在她的耳边发出好听的声音了。
艾尔伯特的礼服试穿后又躺回箱子里。
格罗斯特太太敲门,提出要帮他确定一下演奏时的服装是否得体。
艾尔伯特觉得她装腔作势的样子有些奇怪,还是请她进屋,格罗斯特太太检查了一下衣物的状态,满意地点点头,说要为艾尔伯特熨烫一番,艾尔伯特向她道谢,没有看到她捧上衣服溜出门时快乐的神情。
格罗斯特太太看了一眼艾尔伯特的礼服,下定决心在自己的礼服吊带上缝制一朵相配的紫色绒花。
简约一些就好,而她刚好有块合适的布料。
这样的快乐一直持续到赴宴那日的三时,格罗斯特太太早早穿好礼服,还有帽子和全套珍珠首饰,走到艾尔伯特的门前。
艾尔伯特打开门的时候,看到她的装扮,有些诧异而无心地说:“格罗斯特太太,我想按照传统你应该是待在佣人茶水间。”
格罗斯特太太心中一惊,立刻升起一股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当的酸楚感,但她还是没能及时掩藏自己的感受,抬起头时眼中慢慢聚集起一层薄亮的水光:“可是,弗朗索瓦先生,我也收到了正式的邀请。”
无心的艾尔伯特也有些触动了,有些内疚道:“当然,但我只是从传统而言,希望您不要介意。”
格罗斯特太太生气了,狠狠说:“那你们贵族有撵孩子出门和拖欠房租的传统吗?”
还击后,她悲伤地轻轻地摘掉自己的帽子,坐在了客厅的餐桌前:“无论如何,这次是我欠你,不如你说说希望我以什么身份去你们那贵族的宴会,那个,你们的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