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阮渊陵想了一想,道:“你和周廉等人,此次去岭南办差,不?仅要完成?借粮之命,还?需秘查一桩悬案。”
一提到?有案可查,周廉登时有些来劲了:“大人,是什么案子?”
阮渊陵浅啜了一口茶,眉心微锁,凝声道:“三日前,有一道折子,从?广州府寄出,一路用急脚递传到?洛阳城御前,说坚决不?能借岭南的粮,否则,将引发更严峻的后果,不?仅无法救北地?饥荒,还?会死更多的人。”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一阵无言,周廉皱眉道:“这怕是危言耸听罢?”
温廷安扬起一侧的眉,“这道折子是广州知府所寄么?究竟是何出此言?”
阮渊陵道:“寄送折子的,并非广州知府,而?是一位名曰郝容的从?七品文吏,他?是越俎代庖寄送奏折,至于为何不?能接粮,郝容在奏折并未写出。从?凌乱又匆促的笔迹观之,他?显然是背人秘密写下奏疏,匆匆寄送,时势紧迫,就没来得及详细阐明。”
阮渊陵搁下茶盏,“我遣暗桩去了一趟岭南,特寻郝容谈谈,但今昼我收到?了一则消息,说是郝容在两日的雨夜,醉了酒,归家途中,不?慎坠桥溺毙了。”
“溺毙了?”温廷安颇觉匪夷所思,指腹轻轻叩着几案,“三日前寄送折子,两日前就溺毙了,这死亡时间,未眠有些巧合了罢。”
“所以,才需要你们?亲自去彻查。郝容的真正死因,是意外,还?是人为,以及不?能从?岭南借粮,兹事究竟是危言耸听,还?是另有内情,你们?皆要彻查明晰,给予一个交代。此外,官家已经明确了南粮北济的方针,此番必须从?岭南借粮,粮食问题,亦须你们?着手解决,明白否?”
竺少卿心有戚戚焉,看了在座的年轻人一眼:“寺卿大人,他?们?还?是孩子,年纪轻轻的,二十岁上下,双肩之上的担子就这般沉重,怕是不?太人道……”
阮渊陵睇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是啊,竺卿若是真体?恤他?们?,可以将致仕奏表退还?我,我去官家那里核销玺印,你目下还?是右寺少卿之位,这个案子以及借粮问题,仍旧是你全权负责。”
“那还?是不?必了,因为年纪轻,他?们?就应该好生?磨砺才是啊。”
竺少卿双标地?笑了笑,起了身,执起一坛荔枝果茶,给温廷安他?们?各自斟了一盏:“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躺平在沙滩上』,我今朝就陪你们?走?到?此处,借粮要用的文史典籍,郝容的验状案牍,我都给你们?整理好了,你们?今晚好生?歇养,养精蓄锐。”
竺少卿行至杨淳近前:“小杨,你憨居敦厚,素来闷声做事,从?不?邀功,我观察过你,你观察能力是聪敏细腻的,胜于常人,好好发扬下去。”
行至吕祖迁近前,“小吕,你好胜心强,理性?居多,常常将案子办得漂亮,这不?错,但我觉得,假令你肯放下功利心,多一些同理心的话?——虽然它并不?能给你带来迁擢——但你的境界,对浮生?人情百态的感知,会变得更为宽阔。”
行至周廉近前,“小周,你跟小吕全然相反,你太在乎受害者的感受,有时候判案,会被受害者牵着鼻子走?。但你任差这么多年,仍旧保持这种有感怀的初心,我很钦佩,你要坚持下去。”
最后行至温廷安面?前。
竺少卿酌了一口清酒,笑道:“你做得无可指摘,我对你没什么可说的。”笑着,转身走?了。
温廷安:“……”
竺少卿去了外间,少时复返,摭拾了一幅墨字给她:“开个玩笑,闲言少叙,我题了一幅字给你,用以教诲。”
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目色落在这一幅字后,忽然沉默了。
竺少卿是有些文人风骨在里头的,工于行楷篆草,这幅字不?是他?常写的端肃行楷,居然是罕见的狂草,笔触颇为豪放豁达,很有老夫少年狂的雅韵。
周遭的人心生?好奇,俱是围观上前观摩。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这番话?很应景,显然契合温廷安目下的心境,她想,若是不?装裱在她公廨的墙面?上,每日都能看到?,那就太对不?起竺少卿的一番苦心了。
今晌的午膳是饯别宴,一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真正送走?竺少卿,已经近酉时的光景,温廷安还?要对少女受奸案做个收尾,周廉、吕祖迁他?们?跟她一起,加班加到?了夤夜,落匙之时,他?们?在大理寺的值房看到?了两道纤细的身影。
居然是崔元昭与林绛。
穹夜云开, 秋随人意,古台芳榭,夜鸦蹴红英, 东风里, 朱门映出两道佳人纤影, 温廷安颇为讶异地道:“元昭,怎的带林姑娘出来了?”
“林姑娘今日一直执意要见?你,”崔元昭罩着一身黛蓝裘衣,内衬滚镶鹅黄襦裙, 簪发垂髻之下,是一张清扬婉转的玉容,“我拗不过她, 只得待燕云书院的学生下学后, 就待她过来了。”
半年前,九斋瓦解后?, 崔元昭便听任调遣,去了京畿一带的燕云书院读书, 这是整座洛阳城内第一座女子学院。开设女院是成康帝的旨意,他认为大邺建朝以来,女子?的人生出路一直都很窄,并无同男子一样的读书机会, 在仕途与三百六十行之中, 也一直处于被?轻视的地位,他决心要改制,路漫漫其修远兮, 决意先从开设女院第一步做起。
燕云书院沿袭国子?监的治学?方针,四个?学?年, 学?生唯有修够四年学?分?才能参加科举,若是对官场不敢兴趣,可以直接引荐就业了,塾师会延请三百六十五行的师傅去女院举设人才招聘会,就相当于前世的校招与春招了。
崔元昭目下读第一学?年,年岁尚轻,虽离就业还远着,不过,她常在书院里帮衬着勤工俭学?,在塾师眼中人缘颇好,学?业上亦属佼佼之列,温廷安听过崔元昭谈及她的志向,她想去太常寺,成为一位专门给孕妇接生的女大夫。
这一年,她读过不少医书典籍,觉得很多医书鲜少详细科普如何给女子?接生的健康指南,毕竟众多医书乃男子?所?写,他们在这一块难免会有所?疏漏。自?古以来,接生一事由专门的产婆或是有接生经验的中岁女子?代劳,但因为不安全或是不健康的方法,婴孩成为死胎的案例不胜枚举,崔元昭希望能改变这一现状,为此扎根文库两个?月,并跟随一位产婆三个?月,专门写了一篇万字策论出来。
身为共同好友,温廷安、吕祖迁、杨淳也收到了一份关?于如何正确接生孩子?的健康指南。
吕祖迁匪夷所?思:“我们几个?男人,为何要看这种东西?”
崔元昭正色道:“难道你们未来不会成为人父么?这份指南,不但包括接生孩子?的工序,还囊括为人父安抚人母心理情绪的措施,目下用不上,将来肯定用得上。”
到底能不能真正派上用场,那到底是另外一码事了。
温廷安喟叹:“还以为你会成为女商贾,毕竟最初见?你,阮寺卿就说你颇有经商的天赋,头脑特别厉害,负责鸢舍的一切开支与花销。”
崔元昭笑道:“那是一年前的我,属于对钱特别看重的人生阶段,但人长?大,心念也会趋于成熟,我发现『价钱』和『价值』是两码事。诸如经商挣钱,它有很大的价钱,但不一定有很大的价值;诸如,我目下将名下的七座店铺一律修葺成月子?院,我的族父与后?娘觉得干这种营生不值当,我觉得做这件事,虽不一定有很大的价钱,但它一定有很大的价值。”
在抓获堂倌以前,温廷安一直将林绛留在公廨里,其实并不大合适,遂是委托崔元昭来照顾她,这几日?,林绛就栖住在燕云书院的女监舍之中,为了顾及林绛的自?尊心,崔元昭让她做了两桩事,一是旁听女院课程,二是去月子?院搭把手。
林绛见?着温廷安以后?,当即行了跪礼,怕她磕响头,温廷安忙扶她起身,温声问道:“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打从晓得少卿是女儿身,林绛原有的警戒之色已经消减了许多,“多谢少卿爷的关?怀,若是没有大理寺替我讨回?公道,我很可能早已心存轻生之念了。”
“哪哪的话,林姑娘,你是十六年华,人生才刚刚开始,你未来有无限的可能,应多想一些美好的事。”
林绛一霎地泪盈于睫,眼眶都熬红了。
温廷安柔声问道:“你今后?是如何打算的呢?”
林绛感激地望了崔元昭一眼,剀切地道,“这几日?,崔姑娘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带我去燕云书院见?世面,我见?识到了畴昔从未接触过的人与物?,我想学?识字,想学?医理,想帮助更多如我这种遭际的女子?……”
林绛哽咽了一会儿,抬起眸道:“少卿,我要念书,成为像崔姑娘这般有大义与良善的人。我目下付不起束脩与学?资,但我什?么杂活都能干,只消能让我念书,我什?么都肯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