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天才蒙蒙亮,蒲草就来请秦芬起身了。秦芬迷迷蒙蒙地坐起身来,垂着头出了好半晌神,蒲草来了数日,已经知道自家小主子起床后需得醒醒神,也不去催促,取了件外袍罩在秦芬身上,自去唤人打水了。
“桃香,今儿别擦那香粉了,我闻着气味熏人,不喜欢。”
“桃香在准备姑娘出门的东西呢,姑娘有事,我唤她进来?”蒲草走上前来,服侍秦芬下床。
秦芬这才回过神来,摇头道了个不必,蒲草接口道:“各处的香粉味道不同,三姑娘是梨花味的,四姑娘是玫瑰味的,六姑娘那里是莲花味的,姑娘爱哪个香味,我去借了来给姑娘擦上就是。”见秦芬还要拒,蒲草又柔声劝:“今儿给姑娘们选料子裁衣裳,想必其他几位姑娘都要梳洗装扮,姑娘若是一个人蓬头垢面的,可不难看得很。”
素颜不素颜,秦芬自己倒不在乎,可是她知道杨氏最重规矩体面,今日当着外头铺子里的人,若是有人丢了秦府的脸,只怕杨氏会不快。秦芬无奈,把几个姐妹想了一遍,按照她自己的喜好,该选个味道越淡的越好,可是三六两个姐妹她都懒得去搅扰,还是选了个玫瑰味,命蒲草去向秦贞娘借了。
蒲草出去,桃香便掀帘子进屋来服侍,秦芬一边伸手由着桃香穿衣,一边道:“没看出来,你倒是个有心胸的,近身的事情,一下子也就带着蒲草一块做了。金铃和绫儿到如今也还没进得屋呢。”
桃香笑了笑,道:“我能有什么心胸呀,我都是跟姑娘学的,姑娘行事讲个公理公道,我自然也要学着些。蒲草虽然是后来的,却是家生的,行事规矩比我强不说,又识得字,且又是太太分下来的,我能不识得好歹吗?”
“小丫头怎么一口气讲了这么多道理出来?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四姑娘身边的春柳来了呢。”秦芬心情甚好,不由得打趣桃香。
桃香扮了个鬼脸,道:“姑娘如今天天念些人之初性本善呀,混沌初开乾坤始奠呀,奴婢跟着,听也听得许多道理了,怎么讲不出一两句来?姑娘说春柳好,我当然也要学得好些,跟春柳一样好,姑娘便更喜欢我了。”
帘子一掀,蒲草托着个小瓷盒子进来了:“姑娘,四姑娘说这玫瑰的香粉带些红,她不喜欢,就干脆全给了姑娘,倒想和姑娘换那栀子花的。”
秦芬是个学医的现代人,心里还是颇有些卫生观念的,这时听见秦贞娘把香粉拿来换,心里是有些膈应的。紧要关头偶尔借了用一次,她还能忍受,用过的东西,秦贞娘未曾问过便拿来了,虽然是平等交换,却也不是秦芬能习惯的。只不过这位小老板性子古怪,若是不同意,她恐怕又要给秦芬使绊子,于是勉勉强强地应了,命蒲草取了栀子的香粉再送去。
桃香接过那盒玫瑰的香粉,打开盖子要给秦芬上妆,秦芬一眼扫过,心里倒有些不是滋味,秦贞娘送来的这盒是纹丝未动的,她拿出去的那盒栀子粉倒是用过一次的,这么看着,秦贞娘是个坦荡公道的性子,自己却有些小人之心了。
见自家姑娘不说话,桃香只以为是她硬被嫡姐换过妆粉,心里不痛快,连忙找话来劝解:“四姑娘看着板板正正,内里倒是个热心肠,姑娘这些日子跟着四姑娘读书识字的,倒亲近了许多,姨娘知道,必定能放心了。”
杨氏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命秦贞娘每日下午教秦芬念书识字,姐妹二人这些日子,的确是亲近了。桃香这话是提醒秦芬念着秦贞娘的好,秦芬听了,也不曾辩解,只点点头:“四姐姐她,的确是为人公道。”
时辰差不多了,便有婆子来请,姐妹四个,领着各自的丫鬟,一道出了绛草轩,浩浩荡荡往上房去了。
柯家将要来送下定,杨氏原只想依礼办了,不知金姨娘又往秦览那里灌了什么迷魂汤,秦览竟来与杨氏道,秦淑是秦家二房长女,须得郑重以待,此次下定,府里要好生操办。杨氏气极反笑,稍一思索便应了下来,只道自己身子懒怠,走礼的事情需得金姨娘自家操心,转头命人请了绸缎庄子、首饰铺子,说要妆扮女儿们。
金姨娘所求的本就是秦览的允诺,杨氏来不来操办,她也不如何在乎。这些年她代管三家铺子,一处田庄,手里也捞得油水,不似寻常妾室只靠月例过活的,然而还是命人往公中支了四百两银子,说是老爷准了的。
秦家自有规矩,金姨娘所求的四百两虽多些,却也不算出格,杨氏懒得与她废话,给了对牌,回头又与秦览说了些女儿装扮、家中面子的话,秦览一思索,竟取了一千两的银票出来:“这一向贞娘是委屈了的,这些银子给女儿们打些首饰,贞娘是嫡女,自该是最大的那份。”
秦览身上的银子,杨氏向来是有数的,何时能一口气拿出这许多来。杨氏知道丈夫近来变了个人,也懒得去追究这银票的来历,自动略过了秦淑,将其余几个女儿叫了来,吩咐了做衣裳打首饰的话。
金姨娘知道了自然不依,又往秦览面前去哭求,秦览问起时,杨氏只笑着道:“不是支了四百两银子与三姑娘操办的么?若是按人头均算,其他三个,哪个都比不上她一个所费银多,金姨娘也太不知足了。”
秦览受这几句硬话,竟也无话可答,妻子这一向常常好一阵歹一阵,叫他摸不着头脑,再想想妻子腹中的骨肉,少不得自家咽下气去,埋头公文,苦干不提。
女孩们不知道这一番官司,高高兴兴用过早饭,便等着挑选东西。金姨娘伺候了早饭,却不退下,袅袅娜娜地向杨氏行了个礼道:“太太,三姑娘也要置办东西,妾想着两下操办也是麻烦,倒不如一处选了来得便宜,这话已回了老爷,老爷说,叫三姑娘与其他几位姑娘一道挑选。”
这便是要叫秦淑来抢其他几人的份例了,银钱上自然可以各自算账,可是东西被选走了,也难再有替代的,秦芬想不到竟有人如此无耻,直接就上来抢东西,哪怕她不是主要受害人,也忍不住愤怒起来。然而这是上房,还轮不到秦芬说什么,于是她便抬眼去看杨氏。
杨氏不过是面色淡淡,道:“既如此,便叫三姑娘一道挑选吧。”
金姨娘抿嘴一笑,推了推秦淑:“还不谢过太太?”
秦淑面上略带得意,轻轻福了一福,口中称谢,眼神却扫向了秦贞娘。
前头金姨娘说些什么,秦贞娘碍于身份有别,脸上还持得住,虽心下略有些不快,只是小嘴一扁,也不说什么。如今连秦淑也明目张胆地来挑衅,她便有些按捺不住了,秦芬见她眼看就要发作,连忙出声:“四姐姐,我还不太懂衣料首饰的式样,待会挑选,请你教教我。”
杨氏心下原还有气,这一下倒散了许多,那装模作样许多年,终于露出狐狸尾巴的,马上要打发走了,这憨憨直直,见事明白的,却眼见着和女儿亲近起来。叫女儿领着五丫头读书认字,原是找件事分分她的心,不叫她老愤懑满怀的,眼下看,倒真是极好的一件事。
“芬丫头如今也渐渐大了,好裁上裙子了,待会好好择两匹料子,做两条八幅裙,回去给你姨娘看了也欢喜欢喜。”杨氏说着,笑着对秦芬虚点了点,“你就是太懒怠了,六丫头都穿上裙儿了,你还一天天只穿个裤子混成小孩子,该打。”
这般亲昵的话,杨氏少和庶女们说,秦芬知道,这是因自己方才救场的缘故,眼见顶头上司是个明事理的,她也松了口气,灵机一动,竟能说两句场面话了:“我就是太拙了些,正要在太太这里学些眉高眼低呢。”
屋里一团和气,便是此时,杜鹃带了铺子里的女掌柜们进屋了。
虽秦览只是个六品小官,然而在临州地面,却是实实在在当了几年父母官的,此时秦府主母要买东西,铺子里恨不得把底子都掏了出来献在杨氏面前。
首饰铺子里带得好几本图册,还捧了十来个大木盒子,打开看时,红色绒布上各色精巧首饰熠熠闪光。布料铺子则更巧些,除了上等布料好几箱外,又将各色布料裁下一块,缝在一处作一本书的模样,另也有册子画了衣裳款式,供人挑选。
秦芬头一次见到古代富庶人家的排场,看着箱子里色彩缤纷的各种布料,不由得眼花缭乱。
秦贞娘拿起一块碧色缎子:“这料子是产自苏州的上等缎子,织花精美,颜色雅致,正好给五妹裁个裙子。”
秦芬连忙摇摇头:“这颜色太重了,做成裙子怕难穿出来。”
秦贞娘笑了笑:“怕什么,你再用素色的裁个披帛,取这浅牙色缀百花缎子的裁个上衣,不就成了?”
秦芬在脑海里描绘了一下,发现秦贞娘的搭配竟然意外的清新,不由得佩服起来,看来这位嫡姐在其母的熏陶下,审美还是挺不错的。
秦贞娘点了那两匹料子,铺子里的女掌柜便取了出来交给丫鬟,秦贞娘择了秦芬的,又去择自己的,眼光才落在一匹雪青色的料子上,秦淑便出声了:“这匹雪青织花的缎子色彩淡雅,正合我穿,四妹,你可舍得割爱?”
好几箱布料,秦贞娘也并不是非它不可,于是点点头让过,又瞧上一匹紫色料子,秦淑又出声了:“这匹葡萄紫的锦缎颜色端庄,可做一身出客的衣裳,四妹,你让予我吧。”
秦贞娘连着看上两匹料子,秦淑都出声要了,便是傻子也知道她是存心的了。从前秦淑曲意讨好时,秦贞娘只觉得她矫情做作,却碍着教养,不曾认真起过争执;此时她使出这样的手段抢东西,秦贞娘却是从未见过,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一张小脸,早已挂了下来。
秦芬也没想到秦淑竟然如此无耻,像极了从前办公室里的那朵白莲花,别人买了一盒水果,她总是撒娇一样地要几块走,十几块钱一盒的水果本来就没多少,分出几块,就等于分出了一小半。
解围的事,秦芬还做得来,这样明着无耻的白莲花手段,秦芬却不知道怎么应对,看看杨氏竟也没有出声的意思,秦芬觉得,只怕杨氏是与金姨娘那头决裂了,要彻底放手,早日让秦贞娘学会应对这些事情。
秦贞娘自然也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低头略略思索,昂首轻启朱唇:“三姐有喜欢的,尽管挑,不必担心抢了我的,舅舅如今在苏州任上,我有什么要的,再请舅母买了给我就是。”
秦淑与秦贞娘相处这么多年,一向是占上风的,次序上她是长的,占了面子;论里子呢,她有个同胞兄弟,也叫上房顾忌些,连太太,这么多年待她也是和气的。她只当自己是女孩里的头一个,这时陡然受了秦贞娘一句刺,脸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