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而在长安附近闹,全是意义!
元丕忽然深吸一口气,连同垂下的双眼都睁得极大,仿佛听到了什么反动的暗语,奋力咳了半晌,方才长舒一口气,道:“陈年老朽了,也不知能为时局做些什么。闹,都是年轻人的事,人老好静,志趣多埋于壤啊。”
陆昭也明白元丕也是同意南下,具体的军事影响主要还是由北方镇将们来操作,他这样的老宗亲、老勋贵,活到这个地步,更在意的是对时局的影响力。只有对时局有所影响,死后才会有一份哀荣可享,子孙才会有一份政治遗惠可以立身。譬如王泽,本身所为很难说是石破天惊的功勋,但对政治时局的影响实在太大,因此哀荣颇重。老家伙这么说,是要问问自己对他会有什么样的安排。
陆昭也意会,见兄长点头示意自己拿主意,便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非讷于行,而是厚积致远。回攻京畿,便是王师,届时以勤王之功,入朝听事,自然名正言顺。北海公为家执戈,为国执言,虽不能使吏政一朝改革,但亦可以一己之身撼动朝局。太湖困于陆内,即便物产丰饶,却不惠别地。大江东流入海,来日波涛万顷,未必不是一脉之功。”
元丕闻言朗声长笑,白须微颤,一口老牙也来不及遮掩:“只叹你个小貉子生得略晚了些,要说老夫年轻时,那笔墨间也多有纵横厚朴之气。当年亦有上言,令南北边诸藩、郡府上下官员乃至于统军、戍主,施行察举推选之制,唯才是举,不论阶级。若称职,举荐者亦有所封赏,若失职,则举荐者并罪重罚。只是奏疏虽上,但先帝与今上皆不能用。”
元丕语气中半是慨然半是抱怨。陆昭却默默腹诽,你这奏疏皇帝能批才是怪事。“唯才是举,不论阶级”这话比自己说的“六镇在这里闹,没有意义”还要反动。逼着皇帝把世族得罪个死,哪个皇帝都不能明着批啊。况且统军、戍主里面还夹杂着大量的军贪问题,这里头水多深,谁也说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一帮武人带着兵,会将所有的怒火倾倒在皇帝身上。
不过元丕年高至此,历经沧桑,行事也是老而弥辣,大概对此也早已明悟。
既然对南下之事已经有了共识,元丕也将要求与考量直接提了出来:“六镇南下是否为王师,也要请示都中。无论崔谅是否把持朝政,给今上上书还是有必要。行台方面的诏令,你们去弄。另外镇民冬季难活,难保不生乱事,彻底解决,六镇才能放心南下。粮草之事,你们打算出多少?”
陆归道:“今次已有一批余粮运到,或可转运泾水淳化,但秦州亦要供应京畿,具体数额也要有所探问。至于安抚镇民,晚辈会联系长安与行台尚书令,稍稍放开镇户所限,各得其便,不必再奔命于役使。”
元丕皱了皱眉,随后看向陆昭:“中书令执政,陆令倒不及王令乾纲独断。”
陆昭不意元丕还会点到自己,旋即道:“安定等郡也是初经战乱,略有余力,到底有限。六镇尽供较为困难,若只供养一二劲旅,倒是尚可。”
元丕目中精光一闪,旋即撇嘴一笑:“老子掌兵自有量度,还轮不到你置喙该供养哪家。”说完又将陆昭上下打量一遍,瞅了一眼陆昭身上因冲突而沾染的血迹,“军事安排,我自会与车骑将军商讨。你去府后换身衣服。”说完又吩咐一名鲜卑老仆道,“琅儿出嫁前有一套裘衣没有穿过,你去让人找出来。”
陆昭听闻却连忙辞谢道:“虽说衣不如新,但故衣仍需见故人,谢郎君处,终要有所交代。”
元丕
也知道今日俩人把谢家父子埋汰了个遍,遂摆摆手道:“那你自去吧,谢家小儿名刺我已命人送回,非我无礼,实在是人老眼花,厌见杂物。”
待陆昭一行人离开后,元丕方召见一名老亲将,问:“之前闹事的人都办了?”
老亲将道:“已被魏督护处决。”
元丕冷笑一声:“让魏明卸去督护一职,去各营拣一个月马粪。老子尚能喘气,蹬腿之前都不必急着改换门庭!”
穹顶
陆昭与陆归一行人并未在元丕营寨中逗留过久。嵇氏已被嵇髦接回家中小住, 元春之后才会南返。
谢颐请见未允,心中不乏焦虑,早早等在驿馆门口。元丕处已有人探明情况回来报信, 说明了当时赵源与陆昭一行剑拔弩张的境况,场面可谓惊悚。谢颐自幼长于庄园, 习惯了风雅安恬, 听闻报信的人叙述,面色已难看了几分。然而他又不得不忆起父亲临走叮嘱,家中看似花团锦簇, 烈火烹油,实则早已空虚。
朝中大势谢家已有数年不曾左右, 此次宫变谢家亦是无功。这个家族已经太久没吃过亏,太久没生过气, 太久没有被这个世道狠狠地摩搓。在面对陆家这样的新出门户时,谢家甚至难以找到一个可以在时局中与陆家一拼的下一代。因此, 他的父亲谆谆叮咛,反攻京畿一定要占据一个显眼的位置, 即便丢掉性命也值得。
谢颐听闻只是苦笑,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他的父亲在宫变的时候没有护卫在皇帝身边,唯一到场的只有自己的妹妹, 淄川王妃。当初既然如此珍视自己的性命,为何如今又让他来舍去性命。
况且如今北海公连见都不愿意见自己一面,魏明和赵源那里, 他早已有所打点, 想着若陆昭等人出师不利,自己也可以借着世家身份有所参与。可如今事情似乎未朝着自己预想的一面有所发展, 赵源与魏明那里后面就再也没了消息。
不久,陆昭等人已回到驿馆,人数并未有所减,反有所增。元丕北海公府的长史符明安与几名掾属跟随众人返回,以期在后续合作中有所联络。
谢颐见人已回来,也顾不得去细究这些人事,自迎上去问道:“车骑将军此行可否顺利?”
陆归无奈地笑了笑,指了指身后血渍斑染衣袍的陆昭:“刀剑无情,我等差点便成恶客啊。”
谢颐此时的心稍稍落地,陆昭姿态可谓狼狈,想来北海公与两人相谈也不会太过愉快。然而他还是想探究兵营中到底发生何事,不管怎样,他们应该都与魏明搭过话了。然而还未开口,陆昭先前去符明安处,为其安排住所。陆归则将祝悦等人也招呼过来,压低声音道:“晚膳后一起议事。”
北镇驿馆来往人不多,自更化改制后,六镇没落,官驿住的人就更少。陆昭等干脆将驿馆大半包下,单开出一间宽广开阔的独院,供一行人商讨事宜。
此时房间内已聚集了王谌、祝悦、谢颐三人,屋内烛火明如白昼,而屋外则由陆归麾下署名亲信把守,可谓紧张非常。陆昭之所以要摆出这样一副暗室之谋的架势,本身还是刻意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营造一种大家一起做坏事的氛围感。
说到底这些人算是她继承了王泽的老班底,至于谢颐本人,陆昭此时已对谢家背后的谋划有了很高的警觉。
自门阀执政之始,谢云与王叡可以说从吏制上一手将架构板结,其中自然也不乏贺氏之功。现如今掐死皇权临门这一脚落在自己的头上,功成却未必能够身退。将魏国唯一的根系与老一代勋贵元丕扼杀在北境,已非人事上的政治斗争。而是将魏国的符号与辉煌悉数抹去,并且对整个皇权说,你们的祖先不值得祭祀,你们的文化不值得被尊重,你们的族人也不配在这片土地上掌权。
这样的事一旦陆昭做了,如果家族不能篡位而上,那么便将面临最终的反倒清算。诚然皇权已然无力绞杀陆家,但世族需要有人承担这样的黑历史。台子陆家已经搭好,后面的桃子自然不需要陆家来摘了。汉中王氏与谢家的合谋终究是要在这个乱局中兑掉陆家,完成最终的上位。
“安抚镇民,设立郡府,免除部分徭役,允许其在泾水之北谋生。北镇各将也需有所统筹,镇将南下必要一份行台太子的手令。”陆昭再看向谢颐时,已隐去了所有的警惕,换上了和颜悦色,“谢君身系中枢,此事还需谢君与中枢方面沟通。”
此事谢颐已完全融入到气氛中来,和手道:“随后我便去联络。”
陆归随后也对祝悦道:“六镇镇将尚需祝郎君走一趟,这些人多说鲜卑语,祝兄出面必然事半功倍。”随后又转向王谌道,“出兵时间大抵会在元月之后,王国相那边,或要有劳子信。”
待众人领命而去,室内只剩下陆昭与陆归二人。陆归起身,将一层厚厚的帷幕扯下,一副一人之高的长安与三辅的舆图映入眼前,上面已做好了密密麻麻的标注。其中有预判元洸与王叡关东联军的路线,谢颐部队也被以朱笔在泾水入渭后的东面构画圈出。而最密集的却是长安的内宫,都是两人最近商讨如何在内宫挑起内部政变的谋划。
陆昭默默拿起笔,自北镇的标注向南,连到了谢颐的标注处,随后在朱红色的圆圈内划了一个墨色的叉。
“昭昭你有如此自信行台会让六镇镇民随谢颐避开淳化,就食此地?”陆归先前见陆昭将镇民与镇将之事托付给了谢颐,心中仍有几分不安。
“行台与谢家都会促成此事。”陆昭将笔放回笔架,裘衣上细细的风毛勾缠着她的嘴角,连后面冰冷至极的话语都显得格外温柔,“他们会认为这些镇民在淳化就食,最终会被淳化背后的秦州网络吸纳,成为我陆家的人口红利。人不患寡,但患不均,大势上,行台的每一个人都会为镇民避开淳化而做努力。”
“王谌是陈留王氏之人,与谢家并无直接利益关系。祝悦本身就有鲜卑背景,一旦得到这股力量,引人景从,必然会成势。立功之后若使六镇重归繁荣,那么日后谢家和汉中王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只有落在谢颐的手里,他们才会安心。而谢云也太想让谢颐立功,一定会借由这件事,动用所有的关系,把这股力量划到谢颐的手中。”陆昭说得不疾不徐。
“谢颐以为自己可以以此占据主导,那可就太天真了。京畿周边早已被各个世家占领,根本没有多余的土地让这些六镇的人就食。他们是六镇的苦难人,更是一群曾经有力量的军事武装。当这个在北境受尽磨难的群体南下,进入到了中原最为繁华的地域,他们会做什么呢?”
陆昭再度执起笔,沿着标注谢颐部队的地方继续向南构画,明亮的大红色焕然一新,如同浴血重生:“人性需要约束,更何况是见过血的人。谢颐拢不住这些北镇人,这些人也不会听王叡的,届时元丕必会借机彻底接手整肃这支力量。不过即便已经接手,血味早就飘到长安了,长安可是有人等着呢。”
陆归会意一笑,拾起另一支蘸墨狼毫,斜锋自长安勾挑而出:“崔谅见元丕大军内部不定,必然主动出击,我们的机会便来了。”计策既定,陆归也不由得问了一句,“只是此事之后,北海公必然功勋加身,实力更盛,这于我们来说真的好么?”
“北海公即便未有八十,想来也有七十了。他一辈子忠君守国,最后也该有一份体面在。况且北海公老而弥辣,此次豪情壮志,到底是想要过一把瘾再去。拦死了他,他不和我们拼命?”
陆昭将笔浸入笔洗之内,墨线柔柔化开,初时泾渭分明,渐渐便溶为一色:“况且北镇亡了,随后到来门阀板结的时代,阶层固化的时代,世族的后进者已经不需要去努力的时代,离乱世的崩塌又有多远呢?”
“门阀政治,看似注重门第,其实核心仍是人才。王导、王允之即死,琅琊王氏旋即没落,承接其后的却非如日中天的一流高门,而是略有家世的一流人才。庾亮由儒入玄,虽行事多错,但到底后续以铁腕收住了乱尾。当扛起门阀大旗的庾亮、庾冰、庾冀相继而亡时,世家们再次选择了桓温承接。随后桓冲、谢安共同执政,抵御外敌。而后三谢二桓相继离世,门阀也再也没有人才可以顶上去。北面已经没有强敌,内部上位又太过容易,门阀已经不可能产出之前的大才了。司马曜慨叹王敦、桓温、磊砢之流,既不可复得,不过是道出一个门阀衰落残忍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