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能救多少就救多少,我们今日也算是尽力而为了,但求心安。”
腊月寒冬, 姬若木素来是窝在宫里靠地龙火炉保暖度日,难得外出一趟, 不免畏冷,示意阿四:“快快将车门合上,这点暖意都要跑没了。”
“这就关上。”阿四连忙关上门,可她又是个坐不住的,隔一会儿就要掀开车窗瞅瞅情况,顾及姬若木身体又迅速关上。
如此反复数次,阵阵寒风,姬若木失笑,自己裹裘保暖:“罢了,你就开着看吧。”
“我还是下去看看吧。”阿四做不出这样让阿姊平白因自己受冻的事儿,她自认不怕冷,又有之前在农庄的经验在,即刻就要下车相助。
姬若木拉住阿四的手臂,低声叹一气,不能放心:“外面人来人往,不算十分安全。今日我虽带你来了,却不能任由你这样出门去。”
人多必有争纷,一个不留心,外面人死伤事小,若是伤到阿四,今日势必不能善了。
阿四坐回原位上:“我明白了。”
流民汇聚,争先恐后地堆挤在农庄外,面黄肌瘦,衣服勉强蔽体。
为了安抚阿四躁动的心,姬若木指着远处的人群讲述一些从东宫属官那儿听来的旧事:流民身上的衣服,是流民最后的财产。不得不当衣服换粮食,就是山穷水尽的时候。能撑到出门寻粮的人比冻饿而死的人好些,在角落默默死去的人要比被人吃掉的好些。
人吃人,从来不是故事,而是一直在发生的、经常反复出现在太阳底下的旧事。说它旧,是因为这事实在不新鲜了。
这话颇为有趣,姬若木是极少和人开玩笑的,阿四为这冷笑话感到心情复杂。
全副武装的禁军手握兵器震慑毫无纪律的流民,强令众人在农庄前的空地等候,不许随意逾越围栏半步。——农庄外有一道紧急竖起的木栅栏,用来保护里面分发粮食的人和食物。
因好心而死去的人也屡见不鲜,这是必要的防护。
等农庄内准备就绪,熟悉的农庄管事站到临时搭建的土台上,面向流民高声道:“女人孩子和男人要分开,左边三列给女人和孩子,超过车轮高的男人全部在右边。无论是否一家,必须女男分道。”
在一列气势非凡的禁军注视下,挤在前面的流民慢慢地分流。肉眼可见的,男人的数量要比女人孩子加在一块儿还多。女人和小孩往往还没到绝境,就会被售卖,一家之中留到最后的往往是身强体壮的户主——目前大多数是男人。
每口釜边摆着二三十个木碗,发粥的人不许流民带走食物,必须用这里的碗吃完粥才能离开。大部分人会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下,一旦离开这片有秩序的地方,下一刻手中的食物归谁就不一定了。流离失所的人,是很难得到庇护的。
少数人会哭求,家中老幼因各种理由不能外出的。主事人便会说:“你们且安心等候,再过两个时辰便给你们一人送二两豆带回去。”五体投地、感恩戴德者不计其数。
阿四遥遥望着,对秩序井然的队伍颇为满意,说道:“既然女男分列,不如就让女人和孩子都在农庄中暂住些时日吧。”
姬若木曾负责过类似的事务,摇头示意不可:“怜悯之心可嘉,但你绝不能轻视她们。实际上,她们活下去的方式比你我所预想的多得多。而且,农庄内住的人不多,要是流民的数量超过了农庄原本的人,这个粮食富裕的农庄会很危险。”
等禁军随她们一起离开后,但凡其中混入几个附近匪类亲眷,或者外面有起恶意而与内通讯的人,抢粮是小事,死伤多了反倒要狠伤了阿四的心。这与姬若木今日来的目的相违背,既然带阿四来破心结,还是得尽善尽美才好。
阿四长长叹息,对大周境内的安保深感担忧:“就连距离鼎都这么近的地方,都有盗匪胆敢做这种恶事吗?”
“只是以防万一。这个冬天太冷了,冷得出奇,去年秋收又不如以往。狗急了也要跳墙,更何况是人呢。”姬若木眺望东方新升的太阳。
太阳只有在升起和下落的短暂时光内可以用肉眼直视,会灼烧眼睛的光芒为夕阳和朝阳添了神秘的光彩。
姬若木提醒道:“最晚午时,我们就要往回走了。”
已经有数百流民吃完热粥,用身上的衣服裹着二两豆子离开农庄。顺着她们离去的方向,赶来更多的人。而经历漫长等候,满眼都是热腾腾食物的流民也发现了左右两侧米粥的差异。
米和豆是混着煮的,但左边多用米,右边多用豆。煮粥的釜上有盖,加之天色昏暗,远处的人分辨不清,此刻天光大亮,即刻就有男人嚷嚷起来。
吃豆不如吃米舒坦养人是共识,普通百姓人家能吃豆米参合煮成的豆饭已经极好的了,而今罕见有贵人大发善心,要发白米粥,哪个也不舍得错过。
凭什么这边吃豆粥,那头吃米粥?凭什么这边二两豆,那边发一斤米?
刚开始尚且顾忌禁军手中明晃晃的盔甲刀剑,随着议论的人多起来,那可是整整半斤米啊。
所谓人多势众,不平助长了饥饿带来的燥怒,队伍骚乱起来。右边队列中不时有人往左边探头探脑,试图浑水摸鱼。管事高喊白米粥是为小孩准备之类的话完全被当做耳边风。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人性。
一有男人带头往左边插队,后面胆大的人就多起来,挤挤挨挨往左边磨蹭,恨不得立刻占了吃白米的位置,甚至与左边的女人推搡起来。
还有人愈发坦然:既然是官府出粮,他就该吃更好的。
——这是找死的蠢货。
给女人发更多粮食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那就是女人会把食物喂进更多的人嘴里,能救助更多的人。而男人,往往只能活下他们自己。
阿四原先的复杂心绪立刻在纷乱中淡去,厌恶浮上心头。真实的、具体的人,尤其是男人,从来都是这样的,没有那么多美德,甚至恶心的恶习多得不得了。
阿四告诉自己这是在生死存亡面前,面目狰狞是人无可奈何。她不能因为部分人的丑恶,而否定眼前所有的贫困百姓。只有衣食无忧的人,才有空闲讲究礼义廉耻。而对于底层百姓来说,讲究这些只会死的更早。
在阿四不断说服自己期间,姬若木已经叫来近侍:“让他们安分下来。”
近侍领命而去,骑马至临近处,挥手示意同僚。正冷声冷气呵斥男流民的禁军之一立刻收起废话,手起刀落砍断流民中嚷声最高者的手臂,以儆效尤。
效果立竿见影,顷刻间场中安静地只能听见风声。
被挑出来作为范例的男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倒地昏死过去,没有及时治疗包扎,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方才迈出脚的男流民迅速悄悄回到原本的位置,昏死的男人也被裹挟着后退,等他再出现在人前时,身上的衣物和鞋不翼而飞。
禁军齐声告诉流民们,这是贵人的恩德、圣人的恩典,再有不怀感恩之心而得寸进尺者,就地格杀。
姬若木淡淡道:“小人畏威不畏德,这是必要的手段。”
整个上午过去,每走一批人,就会有人试图展现遗忘的天性,前后一共死了七个浑水摸鱼的男人。他们身上沾血的衣物迅速被其他人扒走,□□、僵硬的尸骨留在雪地里。
摆放在路面尸骨是最好的警示,死的人多了,偷偷绕路回来重新排队的人就少了。
阿四所担心的女人们被抢走粮食的事情几乎没有成功的,她们比阿四设想的要强悍得多,成群结队地离开,凶狠地守护怀里的粮袋。跟随在母亲身后的小孩也如狼崽,奋力地跟随母亲脚步,毫无惧怕。或许明年开春,她们就能重新在某片土地上扎根、开始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