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
卡着宫门上钥的点儿回到太极宫,甘露门还有人进出。阿四眼尖,认出两个人是司天台的官吏,遂乐呵呵地凑上前去。受了两人的礼后,阿四问:“两位押衙怎的这样晚才出来?这个点怕是出不了宫门要睡在衙署了,真是辛苦。”
两人面色不大好看,见到阿四挤出笑容来:“当不得公主‘辛苦’二字,是我等二人不凑巧,碰上齐王面见陛下,因而晚了两刻钟。官署一切齐备,也是舒适的住处。”
皇帝召见齐王与晋王时候,除非是必要,不然其她官吏是进不去的,只能等亲王离开再进。等候的时间长短,就要看等候在门外的官员手头的事情的重要程度了。
以司天台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从白天等到现在也不稀奇。
阿四眉毛轻挑,言语间毫不遮掩对迁都一事的关心:“那可真是赶巧了,看来司天台和宗庙算到同一天了。我刚巧从宗庙回来,敢问押衙神机妙算,以为哪一日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不敢不敢,我等不过是凡人,绝无神机妙算的能为。”司天台二人中为首的那位沉吟片刻,终是低声与阿四透露了几个日期,“三月初十、四月初二、六月十四、八月初八、十月初八,这五日都是今年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只是陛下心意,我等为人妾臣,实在不敢多加妄议。”
司天台一向是朝廷上的边缘角色,阿四无意为难他们:“这事确实难说,我接下来还要去面见陛下,你们慢走。”两官吏欠身长作揖罢,转身向司天台官署走去。
这种尚且未确定的事,两人不至于骗她,一定是真的。三四月份太接近,也能排除,后面三个日子就不好确定了。
阿四晃晃悠悠往里走,下意识开始盘算起皇帝可能选择的偏向。
也许是六月十四,先这么猜着,然后进了甘露殿再问阿娘。
阿四被冬婳迎进门,跨过门槛时,不自觉想了想从前。只要是她来的时候,无论何时,甘露殿的灯一直都是亮着的。只有她幼年睡在阿娘身侧第二天起得太晚,阿娘已经去上朝了,她才会见到刻意遮光后昏暗的甘露殿。那是为了让她有更好的睡眠。
皇帝批改奏疏的位置十几年都没有变动过,伏案的姿态依旧。阿四经常能看见她,也不觉得阿娘比起十几年前的初见时,有任何衰老的迹象。皇帝十年如一日地高坐庙堂,巍然不动。
阿四以为,再过二十年,皇帝也会这样平和地坐在这儿或者新都的皇宫里。即使有些不切实际,阿四希望八十岁时依然能得到母亲关切的注视。
就像此刻,皇帝放下手中奏疏,抬起头望向女儿,嘴角弯起阿四最熟悉的弧度:“今天去宗庙玩得高兴吗?”
阿四颠颠儿跑到阿娘手边坐下,丝毫不觉得自己和四岁时有任何不同,高高兴兴地分享白天的见闻。事无巨细地说起巫女悦鬼神的舞蹈、黑眼圈深重的巫女以及敷衍了事的齐王……还有自己事后偷偷烧龟甲得来的两瓣儿、甘露门外偶遇的司天台人。
“你今天过得很不错,还没用膳吧?今晚留下在甘露殿吃吧。”皇帝一一听完,将案上瓜果放在阿四面前:“先跑宗庙、又与司天台的人闲聊,是想知道迁都的时日?看来是已经认为迁都是好事了?”
年节上皇帝是最忙的,没能抽出空来仔细和女儿聊聊去年年底在城外的见闻,今晚正好补上。
“是啊,城外的百姓过得太苦了,城中的粮价又太高。或许迁都之后,这附近的百姓能过上更轻松的生活。”阿四拿过一个林檎咬一口,脆甜的味道。
皇帝道:“你是这样想的?这很好。”
阿四瘪嘴:“阿娘就没有说我不好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只是想到了很浅显的一点儿……”
“怎么会?”皇帝抬手擦去阿四发尾一抹灰,笑道,“阿四能看见百姓之苦,这是很好的事。历朝历代多少皇帝想要这样的孩子,我有,又怎么能忍住不夸赞。”
阿四脸一热,无论听多少次,她都不能完全适应。一面觉得自己尚且够不上阿娘的夸赞,一面又得意于阿娘能这样夸奖自己。她埋头三两口吃掉林檎,嘿嘿笑道:“阿娘再这么说,我就要当做真的了。”
“本来就是真的,何来‘当做’。”
冬婳带着布置晚膳的宫人进来, 皇帝与阿四到用膳的桌案旁面对面坐,边吃边说。
关于迁都的打算,皇帝对阿四并无隐瞒:“鼎都人口以百万计, 嚼用所需的米粮木炭实难供给, 不说远处,单单太极宫中也有宫人食不果腹。且城中用水靡费, 一面以水井供水, 一面打洞排出污水, 大多井水已然是咸口了。而城外状况如何, 阿四应当也看见了。这是原因之一。”
城中用水已经被污染了……阿四是头回听说这件事。只有天知道人类所产生的污水里会包含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的视线落在案上汤碗中,怀疑起这鲜美的汤水, 有无包含奇怪的佐料。
皇帝用汤匙挑起肉汤入口, 微笑道:“你我所用之水来自山泉, 这又是一项多出来的耗费。”
阿四端着汤碗一口气喝了小半碗:“来之不易,确实该珍惜。”
“此外,新都是昭宗就开始兴建的, 距离今时过去五十载。新都建成已三载,如若再不去住,新屋也要变旧房了。”皇帝轻叹气, “鼎都内旧事旧人太多,枝枝蔓蔓是除不尽的, 野草春风日再生。你今日看见宗庙的学生了么?她们状态如何?”
果然,皇帝心里也不认为宗庙里的宗女们是“巫女”,都是关在学校里的可怜学子啊。
阿四心底默默的腹诽不为人知,口头上记得给同族姊妹们说好话:“见到了, 姊妹们都勤勉非常,夜以继日地勤学苦练。”
都长住宗庙, 连个出门机会都没有,上面一层层的严师,周围看守的是禁军……说实话,这日子过得枯燥乏味,读书习武起码能打发时间。
“勤勉就好啊,我盼着她们都能争气。既然司天台说四月初二不错,那就在四月初二统一嗣封宗女,一并赐居新都王宅。亲眷之属,皆随她们心意迁移。”皇帝预备先往新都迁入部分可靠官吏,固步自封者能筛则筛。
大周经过百来年的科举,吏部有数千人排队等着步入官场,仔细想来,这些个人能文能武却怀才不遇,也是隐患。
阿四出生之前宗庙就存在了,其中的宗女要么是家中母亲敏感嗅出暗藏意味,千叮咛万嘱咐后送来的,要么就是家中弃子,视为质子送到鼎都来的。
无论是哪种理由,都意味着被送来的宗女没有不学无术的空间和自由,亲王之子、郡王之子、国公之子……通通一视同仁,她们必须拼尽全力地获得宗庙内师傅们的认可。
阿四听出皇帝语气中对宗庙教学质量的信任,下意识谴责了一下不能管住自己逃学的谢师傅,然后好奇问:“阿娘认为宗庙内的学生一定能成才吗?不必考核就直接录用,会引来他者的忮忌吧。不患寡而患不均嘛。”
宫人拆出鱼肉放在瓷碟中,皇帝夹过吃下,悠悠笑道:“阿四认为科举选拔的官吏全部都是可用之才?弘文馆、国子学、太学以长辈官职不同分别录用不同生员,教出的学生也良莠不齐,高官子依靠门荫在朝中总能有一席之地,进士及第后却在吏部铨选蹉跎人生的人不在少数。宗室子生来富贵,又不像世家子受家族羁绊,还有着同姓同宗的忠诚,而且都是女人……细细数来,我几乎没有理由不任用她们。至于平均……阿四知道这锅鱼汤是专人往山间运下的泉水后,有没有觉得汤更加美味了呢?”
阿四嘿然无语,将饭碗里剩下的碧梗米饭用鱼汤泡了,埋头吃完。腹中七八分饱,脑中思绪也清明了些,她道:“更加珍惜是有的,这碗汤中包含了更多人的心血。我是阿娘的女儿,生来就吃用天下最好的东西,每日睁开眼只需要考虑吃喝玩乐,无需有心吃穿住行。若说我能放下锦衣玉食的生活,甘心做农家的女儿天不亮就出门操劳、落山归家,此等公平,我尚且有两分自知之明,我肯定是做不到的。”
阿四面对母亲时总能拿出百分的信任,说话分外坦荡:“但是人人都将这样的不平视为天经地义,那就很不应该了。即便寻常农人几乎不可能影响到王公贵族的奢靡生活,高位者也必须心有敬畏。人终有一死,皇子也有夭折者,布衣也有百岁,这是天底下最平等的事情。千百年前,任谁能想到大秦崩溃的第一步,来自于两个小小农民呢?”所以,力所能及地向公平努力是相当重要的事。
自秦朝以来,历朝历代哪个不是先从百姓开始溃败,百姓是国朝之根基,一旦百姓不安,举国不安只是时间问题。而今学识不再囿于贵族之间,布衣出身的士人获得了出头的机会,但没有完全拥有。
即使阿四在前世学过的历史已经被刻意模糊过,她也能猜到,给大周带来繁盛的科举,注定也要造成部分怨气。而饱读诗书、甚至文武兼修的士人,造反起来,可不是目不识丁的平民百姓可以比较的。
“未来之事不是我目所能及的,不过眼下倒是有一件来自流民的祸患。”皇帝既不期望长生不老,也不指望大周江山能万年不倒,莫说万年,能撑过千年超过周朝八百,足以大周历代皇帝笑傲九泉。既然这两样最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能放下,皇帝所求具是实际,例如现在说到的事。
“鼎都粮贵还有一个缘由,那就是往外的通路上盗匪横行,外地的粮食送进鼎都至少要比运到别处翻上一倍的价格。匪患已经到了迁都都要考虑路上匪类的程度了。”
阿四立刻从未来回归现世,她目瞪口呆:“这……这不出兵剿匪吗?附近州县官府就任由匪类横行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