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节
皇帝沉声打断了妾臣的争论:“卫国公世子回京之际曾与朕禀告卫国公回京奔丧一事,不出意外一月之内也该抵达关内道了,传令各州刺史调动京畿道团练兵赶往平叛。迁都不容有失,此行无可回头,即刻启程赶往新都。”
大周建国至今,各地叛乱都只是小打小闹,从没能走出州郡,这次也不会有例外。
猝然而至的变故打散了所有的事先预备,室内诸人纷纷起身告退准备后续事宜,阿四和姬赤华、姬宴平被单独留下。
散去人后,门扉被重新合拢,屋内空寥寥。
皇帝推开长案上最后一卷幸存的书卷,以前所未有的冰冷视线审视座下的三个女儿:“离京之前,太子曾向朕上书请旨,令二娘主理三门峡开凿事宜,六千民夫已至关中。”这是对楚王说的,她和太子近日可能存在的矛盾。
“此次贼首与睦州叛军有故,她有个好姓名——陈文佳。”这是对宋王说的,叛军与她的关联。
阿四端坐在两位阿姊中间,凝神屏息许久也没等到皇帝的下一句话,悄悄抬眼看向皇帝,不期然与皇帝对视。下一刻就为其戾色所摄,低头危坐。
太子与楚王近些年稍有摩擦,不是本人生事,而是围绕在她们周围的所属妾臣多有事端。很多时候,无论地位多么崇高,只要被势力所裹挟、只要心中尚有欲望,就不能完好无随地从权力的泥潭中脱身。
姊妹二人有着相近的过往、同样的出身,一个是国之储君,一个是贤德亲王。前者占着大义,后者有宰相母亲与长孙长庚。长期以来朝野中偏向二人的官吏总是差不多的,比起深居宫中的太子,楚王待人亲和、礼贤下士,在官民中有着相当不错的风评。
皇帝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对孩子们的行径多加评判,毕竟孩子长大了,又有外人挑拨着,偶尔的争纷是避免不了的。说句不大好听的,太上皇七十有四至今矍铄,而淑太主先走一步,来日皇帝和太子楚王哪个走在前面尚且未有定论。
原先皇帝以为自己还活着一日,底下的孩子就翻不过天去。
当然,这事也可能和两人完全没有关系,只是一场意外。
不过比起相信叛军的出现是意外,皇帝更愿意相信是孩子们的成长速度总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她膝下的孩子们成长的速度稍微太快了一些。以至于鼎都今日受人祸至此。
姬赤华面色凝重,诚恳道:“儿门下贤人裴氏有一计,可解三峡门漕运之困,裴氏言:三门既水险,即于河岸开山,车运十数里。三门之西,又置一仓,每运至仓,即搬下贮纳,水通即运,水细便止1。儿以为裴氏之法甚妙,故托太子为儿请命,前后因果纤悉必具,请陛下明察。”
姬宴平则伏地请罪,分毫不加辩解:“陈文佳确实是儿举荐为官,不意今日为家国祸患,有儿之过,不敢以暧昧之词开脱,请陛下责罚。”
阿四眼睁睁看着左右阿姊拜倒,迟疑自己此刻应该是要帮阿姊们求情,还是该跟着拜一下。思来想去,也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阿四算得上大周距离皇帝最近的人之一,皇帝慈爱地包容她,太极宫是她最温暖的家,但她依旧心存敬畏,也从不能探明皇帝母亲的真实想法。
事实证明,她不去多思虑皇帝的想法是正确的,但对于阿姊们的日常似乎研究得太少了……
不等阿四在犹豫中下拜,皇帝先点了她的名:“无拂以为如何?”
阿四心虚地搜刮胸中词藻,奈何紧张之下完全空白,选择老老实实地回答:“此刻鼎都情况未明,儿认为应当速速加派人手前往鼎都,亲眼目睹之后才知真相如何。”
往好处想,叛军都在鼎都城内受到制裁,太子安然无恙,万一此事全是由逆臣一手策划,两个阿姊全然无辜……即便只是万一的可能性,阿四也希望是最好的结果。
“不错。”皇帝一锤定音,“林听云已经分出千骑在外待命,就有由你携兵符前往一探究竟。”
阿四想也没想就俯首应答:“儿遵旨。”说完,才意识到皇帝说的,愣在原地。
等冬婳捧着鱼形兵符送到阿四面前,阿四张望数次,确认两个阿姊头都没抬,这鱼符真真切切是要交给自己。阿四面对冬婳郑重的神情,接过鱼符捏在掌心,小心站起来告辞。
冬婳送阿四出门,再三叮嘱:“四娘万事问过林将军,不可轻举妄动,切记珍重。”
今夜经历的事情太多,阿四直到跨坐上马手握长鞭,仍然有些回不过神来。
林听云为表尊敬稍微等了等,三息之后,问候呆愣的公主:“何时动身啊?”
“这就走吧。”
阿四扬鞭策马,在距离新都咫尺之遥的地界,踩着朝阳头也不回地奔向旧都。
骑马返回鼎都的速度是来时的四倍, 一个月的车程压缩到八日。坐马车时阿四尚且抱怨,此时骑马整日飞驰,林听云反倒没从阿四口中听到一句叫苦。
临近关中, 林听云观察天色, 勒令副官通传全军修整一夜,明日一鼓作气赶到京畿。
入夜前, 又是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阿四坐在民居廊下, 接过林听云递来的胡饼和水, 埋头苦吃。
林听云顺带捏了捏阿四大腿, 见阿四面色奇怪却无痛意,才放下心来:“看来你的身体还吃得住这样的奔波, 今夜好好睡一觉, 明日之后就未必再有整觉了。”
阿四口咽下夹肉胡饼:“我可是师傅你亲自教出来的, 之后你只管发挥不用担心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只是这样程度的回答还不够。
林听云严肃道:“这支千人的禁军骑兵,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你的安危。一个人再强大, 以一敌十、以一当百,却不可能以一敌千。你要答应我,万万不能逞强, 绝不擅自离开。只要这只骑兵在,就能保证你在大周境内无虞。”
目前太子生死难料, 假使阿四出意外,对于局势来说,是极度危险的。
“那师傅怎么办?你不是要领兵支援鼎都吗?”阿四问。
林听云拂去阿四甲胄上的尘土,再三叮咛:“兵可以从州府抽调, 有你和兵符在,与我而言到处都是士兵。所以你一定要做到我告诉你的, 保证自己安危。你一旦出事,我才真正无兵可用了。”
阿四认真道:“我明白了,直到回新都之前,我走到哪里都会带着禁军。”
睡前,阿四用水简单擦拭身体,而后躺在卧床上思考起这几日突然发生的事端。一路上除了休息就是在赶路,并没有沐浴的时间,趁着雨水未歇的空档,阿四需要整理思绪。
除了边军和禁军,其他州府的军队都由刺史调遣,林将军在北境和禁军中威望颇深,但府兵的兵卒到了战时却不由十二卫大将军调遣,只受皇帝临时选派的元帅指挥。未免将军掌兵做大,大周历来将元帅之职授予皇子,再有皇子随军。如今鼎都受困,楚王宋王俱牵涉其中,阿四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就阿四个人理解,皇帝的命令很简单,就是让她跟在林听云身边做个好用的图章,就像她手里的兵符一样,别丢别坏,全乎地回家就行。
可是,稀里糊涂地来回不是她想要的。但她也不能不听林将军的劝告,安全是首要的。
阿四努力在记忆里翻找关于陈文佳的事宜。阿四不怀疑陈文佳的实力和人品,陈文佳既不为官位动摇,不贪财好权,也不是一个认为突袭兵力空虚的鼎都就能推翻大周的蠢货,又是个带兵的奇才。那她攻入鼎都是为什么?总不能是看上太极宫的殿宇,想进去用命坐一坐龙椅,吃顿美酒佳肴吧。
那是一个颇有侠气的女人,如果她没有因为仇恨陷入疯狂,那么她大概率不会拿城中的百姓泄恨。此刻在鼎都中的人,地位最高者就是太子和左相陈姰,此外就是尚且没来得及离开的官吏及其家眷。
陈文佳的目标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