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桓悦一路步履匆匆,少年人身姿轻捷,行动又快。这就苦了身材十分有福气的喻和公公,颠颠追着走了一刻钟,眼看皇帝不但没有停下的意思,还朝着和凝和殿不同的方向去了。
自诩皇帝身边头号心腹的喻和公公心中一激灵——自己居然拿不准皇帝心思了!
桓悦一路走到御花园东边,天穹之上终于传来滚滚闷雷之声,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一场暴雨当头而下。
喻和公公多精明的人,早在雷声响起时,他就把手往后一伸,接住了干儿子递过来的伞,紧接着雨滴还没落下来,就把伞罩在了桓悦头顶。
桓悦仿佛才回过神来,立在伞下蹙起了眉。喻和公公连忙抓紧时间小意询问:“皇上这是要往哪去,不如奴才先去传御辇来。”
他们现在正在御花园中,这个位置比较尴尬,离附近的宫室都有段距离。桓悦回首看了一眼身后大批宫人,皇帝有人撑伞,他们却没有,即使站在雨里,衣裳转瞬间打湿了大半,也依旧站的笔直,没有丝毫失仪之处。
这里离福宁殿太远了,一来一回就是折腾人,还不如直接乘御辇过去快。
桓悦点头:“传御辇来,去东宫。”
东宫?
喻和愕然。
自从皇帝登基以来,东宫一直空置着,皇帝久不去了。虽然宫人时时洒扫,但其中一个主子没住,就显得很是空旷寂寞。
但他只是短短一愕,旋即朝喻九使了个眼色。
不到半盏茶,御辇就到了。桓悦上了辇,一行人急如星火,往东宫去了。
进了东宫大门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
桓悦下辇,回首望了一眼淋了雨的宫人们,道:“给他们放三天假,加赏三个月月例。”
宫人们顿时面露喜色,齐齐谢恩。
桓悦却已经无心理会他们了。
他从宫人手中提过一盏宫灯,走上了东宫悠长的游廊。
第三卷 完
东宫的正殿叫做本宁殿, 是东宫之主处理政务的地方。
咣当一声,本宁殿大门轰然而开。
东宫无人居住,深夜无灯无火, 整间本宁殿里一片漆黑。
宫人们提灯候在廊下, 却不敢擅自跟进去,桓悦提灯而入,喻和谦卑的、悄无声息的跟在后面,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本宁殿上高悬着“本固邦宁”的匾额, 桓悦将宫灯提高了些,照亮了高处的匾额。
这里是他父亲生时所用,桓悦本人为表谦恭从来没有动用过。当他仰起头看着殿上高悬的牌匾时,年幼时父亲留给他的记忆早已经模糊成了褪色的云絮,不必风吹就已经散了。
他想起明湘,皇姐拉着他的手站在匾额下, 抬手指着殿上的匾额, 问他:“阿悦知道本固邦宁的出处吗?”
还是皇太孙的桓悦仰起头朗声道:“民为邦本, 本固邦宁。这是《尚书》中的教诲,百姓才是国家的根本, 只有百姓安定,国家才能安宁。”
幼年太孙期待地抬首望向湘平郡主,得到了她一个肯定的笑容。
桓悦提着灯, 缄默地穿过本宁殿, 向后走去。
本宁殿后方东边的殿宇,是东宫的内书房。
这间殿宇叫做惟勤殿,取自《尚书》中的‘功崇惟志, 业广惟勤’。殿内‘功业惟勤’四字, 是桓悦开蒙后先帝亲手题写, 意在勉励他。这对于皇孙而言是极大的光彩,毕竟先帝子孙繁盛,自己恐怕都记不清有几个孙子。能得先帝手书赐匾,无疑证明了先帝对太孙的看重。
这是年幼时桓悦坐在父亲膝头听他和东宫属臣议政的地方,后来他开蒙后,分走了一半惟勤殿用以读书。再后来父亲病故,母亲自戕,这座空旷宏大的殿宇,就由还年幼的桓悦一人撑了起来。
桓悦静静仰望着皇祖父的御笔,良久,他转过身,走上惟勤殿殿后的游廊,朝后接着走去。
允成殿是太子起居的宫室,一应都是依照太子的规格布置。桓悦登基前,起居只在允成殿的偏殿,既是出自对父亲的孝心怀念,也是怕被人抓住把柄弹劾太孙僭越。
这也是东宫三座大殿中最末的一座,正殿的匾额是‘允执厥中’,同样是《尚书》中的典故,指言行不偏不倚,符合中正之道。这座匾额悬在太子寝宫中,寄予了对太子品德的殷殷厚望。
桓悦在允成殿偏殿住了多年,哪怕早就搬去了福宁殿,对允成殿依旧极其熟悉,闭上眼都知道该怎么走。他没有在此处多留,脚步一转,直接走向了东宫女眷所居的二重宫院。
他父亲是先帝与昭贤皇后嫡长子,落地即封太子,薨逝后先帝大为悲痛,丧事规格之高远远超出了太子应有的规制,再高一点就能比肩皇帝了。然而他母亲太子妃的葬礼规格却十分普通,仅仅是寻常太子妃的规格,和太子的丧礼一比那就寒酸的多了。还是桓悦登基后追封父母为孝德帝后,重修其陵,才算把父母的待遇拉平。
先帝对嫡长媳之死异常冷淡,是因为太子妃是自戕而死。
东宫中历代太子妃所居的宫室名为慎德殿,桓悦推开慎德殿的殿门,无视了正殿上方‘淑慎有德’的牌匾,径直来到内室,静静注视着墙壁上用轻纱笼罩起来的孝德皇帝墨宝。
那是他的父亲写给母亲的,《诗经·郑风》中的句子。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的父亲还在时,东宫除了太子妃,只有寥寥几个长年难得见太子一面的妃妾。太子与太子妃琴瑟和谐,是高门皆知,令人艳羡的一桩佳话。
他们确实相爱,因此太子居于东宫多年,却只有桓悦这一个太子妃所出的皇孙。先帝与昭贤皇后知道太子体弱,也不在子嗣方面督促他,夫妻二人真正是一心一意。
太子还活着的时候,他与太子妃的情意是一桩佳话。然而当太子薨逝,太子妃自戕之后,落在先帝眼中,就成了儿媳不识大体的证明。
先帝固然为爱子薨逝而悲切,但当太子的薨逝成了无可扭转的既定事实之后,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东宫唯一的皇孙身上。在这个时候,太孙年幼尚未长成,先帝对太孙的期望就要由太子妃来承担。他希望太子妃能撑起东宫上下,照顾好太子唯一的儿子,履行一个储君正妃的职责,在太孙成长到能够担起风刀霜剑之前,做好太孙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然而太子妃选择了自戕,抛下了她的儿子、她的母家,以及太子遗留下的储君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