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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桐城

 

老妈委屈的道:“这婚书分明是在床下柜里……我怎地知道。”

庞雨心头发虚,赶快出来打圆场,“娘你是咋地了,啥东西不见了。”

老妈知道迟早瞒不过,欲哭无泪道,“那婚书不见了,平日倒也罢了,正赶上刘家要退婚,那许多定亲的银子可怎么办。”

“娘,肯定老天要我们庞家退婚,把那婚书收回去了,我这几天都作梦来着,有个白胡子老爷爷跟我说,以前我脑子傻,运道不好,就得换一门亲改改运道,这是天意啊。”

老爹摇摇头,“不是又胡说么,梦岂能当真,也是在家里,出去不可胡说,不然不定怎生看你。”

庞雨只用一秒就编好了假话,“真的,娘你看啊。

那白胡子老爷爷是个神仙,还在梦里教过我写字,不信你说药材名我来写。”

说罢便去柜台拿了纸笔,“娘你说药名。”

老妈看庞雨一本正经,虽然压根都不信,又怕扫了儿子的兴头,只好勉强道,“甘草、荷葉、草烏、何首烏。”

她念一个庞雨就挥笔疾书,他小时候毛笔字是练过,只是不太熟练,写出来歪歪扭扭的。

老爹本来没抱有丝毫希望,以为儿子傻病又发了,好在是在家里,鬼画桃胡也没人看见,不是在外边丢人,转头正要出去,晃眼经过庞雨时,刚好看到庞雨写完,桌面上竟然真的有几个字的模样,赶紧凑过去一看,嘴巴慢慢的越张越大,居然只有“葉”“烏”两个字写错了,烏字写成了乌,还算有个行似,葉字则错得离谱,成了个“叶”。

老爹的嘴都合不起来,这儿子从小就傻,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现在居然挥笔而就,而且九个字只错了两个,错误率只有区区两成而已,简直就是奇迹啊。

老妈不会写字,但平时看过柜上的方子,见庞雨写出来跟那些差不多,竟然心头忍不住的激动,连忙问丈夫,“咋样咋样?”

老爹嘴唇颤抖的对她道,“写错了两个,但其他真的都对了,雨儿以前哪会写字,难道真的是……”庞雨稍稍一想就知道自己写的都是简化字,自然错了一些,但也有不少对的。

他赶紧辩解,“是这样的,那白胡子老神仙每次来的时候都是腾云驾雾烟云缭绕的,有时候看不清黑板,模模糊糊的,所以有些写错了,但也记了好多了,他还教我数学英语啥的……你们也不知道,以后再考吧。”

老妈激动的道:“雨儿啊你可看清了,你梦中这白胡子到底是神仙还是菩萨,咱们好找对地方给人家上香啊!”

老爹严肃的斥责道:“有胡子当然是神仙,菩萨都是和尚,哪有白胡子。

明日你去道观里面上香,不要走错了。”

老妈跪在天井中朝着上面一方天空痛哭道:“难道是老天开眼,咱家雨儿不是傻子了,能读书能认字了,老庞家不会断在我手里,祖宗保佑啊!”

庞雨大张着嘴,原来有个傻儿子,这老妈心里面还有那么大的精神压力,等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想起退婚的尾巴,乘着父母激动连忙道:“所以那婚书不见了就是天意啊,您看咱家今年,血光之灾受了,水灾也受了,这运道实在得改。

咱们得听白胡子老爷爷的,改一门亲换换运道,正好刘家也要退,咱们让他退了银子……”“实在退不了银子就算了。”

老爹有点激动的道,“啥银子也比不过我儿子开窍了,爹和你娘以后都靠你养老送终呢。

既是神仙说了的,这亲就绝对不能再结,赶明儿我跟老刘说一声,寻个中人见证一下,两家各自另寻就算了结了,也省得街坊间风言风语。”

庞雨心想自己得跟刘婶对一下口风,一拍胸口道:“我记得还有一副银镯子,定钱可以不要,这定亲信物一定要退回来,爹娘你们等着,我这就去跟刘婶退亲,还得把镯子要回来。”

片刻功夫就到了刘婶家,只说爹妈都同意了,叮嘱了刘婶不要提卖婚书的事情,安心等老爹找中人办手续就行了。

刘婶脸色不太好,满脸怀疑的看着庞雨,看了半天也没说话,庞雨不知道刘婶是怀疑自己没傻,一时没工夫搭理她,调头要走的时候看到西厢房窗户上人影闪了一下,好像身材还不错,再注意去看又没了。

回了自己家中,庞雨把藏在身上的镯子和银子拿出来,笑眯眯的对老两口道,“爹妈,我把镯子要回来了,还把定亲的十一两都退回来了,从今后咱们就跟刘家没关系了。

刘婶说她知道自家理亏,觉得对不住咱老庞家,还多给咱五两违约金。”

老庞头和老妈呆呆看着银子,这十多两银子虽然还不能挽回药库的损失,但真是救了急了,仿佛老天真的帮老庞家了。

旁边知道真相的庞丁都忍不住道:“少爷真的开窍了。”

庞雨看着眼前激动的三人,他们不只是为银子高兴,是发自真心的为庞雨高兴,这个家庭又开始看到了希望,相比于银子,希望更加宝贵。

不禁拍拍庞丁肩膀道:“跟你说过,少爷是永远争胜的人,困难总会过去的。”

老爸老妈对视一眼,“能从刘婶那个铁公鸡那里把东西拿回来,咱家雨儿果然是不傻了!今天是七月十五啊,祖宗终于显灵了。”

夜幕来临时,桐城县中四处灯烛点点。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俗称鬼节,据说这一天地宫不关门,鬼魂可以自由出门,各家各户都给祖宗敬香火烧纸钱。桐城今晚都不

宵禁,街道上人影重重,火光四起烟雾缭绕。老爹老妈敬祖宗的时候还不停念叨,感谢祖宗保佑,请祖宗多领些钱回去用。

一家烧过纸钱,庞雨捧着一盏河灯来到西门水关旁,跟父母一起放河灯。放河灯也称“照冥”,最早是安慰那些水中冤魂的,后

来成了中元节的一种风俗。

西门水关也是人头涌动,大家都打着灯笼或捧着河灯,街上灯火辉煌,连城头上的“宜民”二字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河岸边儿童

嬉笑打闹,担郎沿街叫卖小吃糕点,变成一个夜市。

庞雨径自找了个人少的地儿,蹲在河沿上放了河灯,水关的河道中漂满灯影,顺着水道向城外流去。

这条水道发源于城西北的走马岭、屏风岭,溪水汇流称毛家河,自城北东水关入城,横贯县衙的堂前桥往西,直到宜民门南旁

水关出城。

北城的居民沿河放灯,西城的百姓则聚集在水关附近,河灯多种多样,颜色也有红白黄等,水关河灯越来越多,各色灯影倒映

在水中,透过烧纸钱的薄薄烟雾,整个河道朦胧中带着斑斓,犹如幻境中缓缓流出的灯河。

庞雨一时看得入了迷,如在梦中,如在梦外。直到大多人都散去时,庞雨才闭眼合十,“各位先人……不知道你们在哪里,但请

保佑让我过好新的人生,依然永远争胜,同时当个好人……顺便还是多赚点钱,没钱实在没法过啊,也保佑一下我爸妈,主要

保上辈子亲生的,要是还有空,也保佑一下这辈子便宜的。”

正跟这儿祷告的时候,突然间耳朵一痛。

“哎哟,我的个去,谁他妈……”

“好你个庞傻儿还敢骂人?再骂一句试试!”

耳朵上的力道松了,庞雨这才能转头去看,只见一个全身白裙的少女,头上扎了两个发髻,眉如柳叶眼若点漆,站在灯火流动

的河道旁,映着河水暖黄的柔光,犹如银河边俏丽的仙子。

“仙女?”庞雨揉揉眼睛,再睁开时才发现这仙女双手叉腰,一脸煞气的望着自己,形象立即落入凡间。

“这位美女有何贵干?”

“几日不见这么会说话了,不用你奉承,本小姐原本便是美女,我问你,谁叫你去我家退婚的?”

庞雨惊讶的指着这仙女,“你是刘婶的闺女?”

“敢装着不认识我。”仙女杏眼圆睁,右手飞快一挥,熟练的又揪住庞雨的耳朵。

“刚认识了!轻点轻点,很痛!”

“不痛揪你干啥,我还偏要重点,平日你在城里偷鸡摸狗胡混就罢了,居然还敢退婚,说,谁让你去退婚的。”

庞雨耳朵发痛,乘机抓住仙女的手道,“那不是咱刘婶逼的,早上一早就来了,我当时是抗拒的,但刘婶说要是不退,就找安庆

府那个亲戚帮忙,让我连皂隶都当不成。”

“我娘逼的也不行,皂隶重要还是我重要,你不准答应我娘,不然我上哪去找那么听话的人当相公。”

“我也不想啊,哪知道你这么漂亮……”庞雨一想起拿到的银子,又舍不得退回去,心中只用了千分之一秒,就比较出了资金链

和美女的重要性,立即改口道,“但我又觉得你值得更好的。你找我这么个傻子有啥意思,都是为你好。”

仙女听了哼一声松了手,“这次算你会说话,不过我偏要找你这个傻的,聪明的谁听我话。就算我娘逼你,你还是不准退,明天

你去求我妈去。”

“那刘婶一准不能答应,昨日退了婚,我看她高兴着呢。”

“高兴什么高兴,昨晚哭一宿,说被你骗了三十多两银子,反正你得去求我妈,不准退婚。”

“胡说么,明明只有二十一两,刘婶难道跟我一样,连退婚钱都要吃回扣?”庞雨还待再说,突然见到刘婶一脸阴沉出现在后边

河沿上,赶紧闭口不说,连连给刘家仙女打眼色。

仙女偏头见到刘婶,立马收起煞气,满脸的温良恭谦让,过去扶着刘婶的手臂,声音温柔得能化开石头,“娘慢点,河边滑着呢

”。

庞雨看着仙女的表演,心中觉得这女子在后世绝对能去当个戏精。

刘婶没有听到他们对话,但只要看到庞雨就心情不好,脸色更加阴沉的白了庞雨一眼,庞雨也不生气,只是赔笑道:“刘婶也来

放河灯。”

刘婶不看庞雨,对着女儿道:“女子家,别和不相干的人说话,街坊见到像什么样子。”

“嗯,女儿知道了。”

仙女乖巧的低声应了,扶着刘婶径自离开,转身的时候,庞雨看到仙女的靠右耳根的脸颊上有一块黑色的胎记。

庞雨看着两人背影,捂着还有点发痛的耳朵,“他娘的长这么漂亮的女人一点不懂温柔,三从四德都学哪去了,不过真漂亮啊。

……

第二天庞雨睡到自然醒,在床上把那截留的五两银子翻出来,白花花的银子拿在手上,虽然少点,庞雨也觉得精神比昨天好了

几倍,连头伤都不痛了,随即又想起昨晚的美女。

“想不到这傻子还有这么漂亮个媳妇,赶都赶不走,就是脾气不太好,要不要退了银子换个美女老婆回来。”

庞雨在床上盯着银子愣了半响,“五两银子也不够啊,得赶紧找法子挣钱,把这美女再娶回来,想啥法子呢,这古代的东西啥也

不会啊。”

庞雨头摇两下,把仙女的事情抛在脑后,把几个小银块放在怀里,这才满意的走到天井中。

老妈正在捣药,不知是给哪家大夫弄的,庞家药材铺的服务还是挺好的,不光是卖药材,有时候那些大夫忙不过来,庞家都是

帮他们切好捣好,拿去直接就可以入药。

她看到庞雨出来便道,“早间开门的时候,焦国柞来门前问你伤情有否平复,说是跟周家打官司的事情,周家掌柜还关在牢子里

。你若是能走动,就告知他一声,他好办妥放告的事。”

焦国柞是庞雨的结拜兄弟,两人从小就认得,同样在衙门当值,前几日来看过他,在帮他操办和周家打官司的事情。

庞雨听了顿时来了精神,他一拍柱子,“我说要怎么赚银子,官司就是钱啊,打死那周家的,敢追得我满街跑,我这就去衙门。

老妈拦住到,“哎呀不急,把早饭吃了走。”

老爹在堂屋中喊道:“前几日也觉着那周家委实可恨,但如今为父心中估摸,你突然能识字了,没准那一棍子打走了魔障,许是

因祸得福,听说又是外乡人,不要太过为难人家了。”

庞雨跑到桌边端起稀饭两口喝光,“知道了!”

老庞家的安平药材铺在城西,县衙在城北的方向。

桐城这东西大街不是规整的样式,其他地方一般应该是平直的贯穿西门东门,桐城这东西大街却是朝北弯曲,如果从天上看下去,像个拱桥模样。

庞雨带着家仆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因为身上有点钱了,整个人充满自信,昂首挺胸意气风发,走路都带着风。

此时的县城普遍都小,庞雨一路走走看看,不一会功夫,两人便到了衙门外的县前街。

大门人来人往,既有穿制服的也有百姓衣服的人,另外有不少青皮模样的人在八字墙周围或站或坐,还有三四个笼子,里面各关了一个人,摆在门口一溜,由得一些百姓围观。

县衙正门外是左右各一的八字墙,左右墙头上各有四个字,“所食所用,民脂民膏”,大约是明初就刻上去的,是提醒各位官吏善待百姓。

八字墙墙体则贴满了各种告示,都是些官方的通知、告示、考试通知、科举成绩之类的,就是地方有啥事情或者朝廷有什么需要让百姓知道的,就会张贴在这里。

庞雨随便扫了一眼,墙上都是些旧告示,有些被雨淋了,墨迹侵染,纸张剥落,也无人去理会。

一张不知啥告示上还有些字比较清楚,好像是表彰会试中榜的,庞雨边看边念道,“南直隶安庆府桐城光时亨中会试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光时亨这名字可够怪的,居然还有人姓光。”

“少爷你真能认这么多字?”

旁边庞丁惊讶的看着少爷,“我还以为少爷装样子的”。

庞雨不屑道,“少爷岂止会认字,有什么老子不懂。”

正要进衙门去看看,听得身后一身喊,“二弟你怎地出来了?”

他回头看,只见一个衙役和一个穿青衿的人一起追过来,庞雨不由露出笑脸。

他拱手对两人正要行礼,衙役凑过来一把拉住庞雨低声道:“你怎地出来了,你在家住得越久,我们兄弟才好收拾那周家掌柜的。”

这人便是焦国柞,庞雨的结拜兄弟,他们两人都是臭味相同人嫌鬼厌的角色。

虽说以前那旧庞雨脑子有点问题,但焦国柞毫不在意,他比庞雨大三岁,算是庞雨大哥。

庞雨排第二,衙门里面人常嘲弄他为庞二傻。

这几天焦国柞曾去探望庞雨,所以已经认得此人。

庞雨听了只得道:“屋里待得实在无趣,不信你自己试试。”

焦国柞笑道:“以你性子,倒也确实,出来也无妨,那周掌柜还在狱中,保辜时间不过,绝不放他出来,今日你既然过来了,咱们先找他过过申明亭,汤药费一定要往多了算。”

“自然要算。”

庞雨点头道,“至少让他出个……不少银子。”

庞雨一时也弄不明白该说多少合适,说多了怕人说傻,说少了怕被人笑,只得含混过去。

旁边那青衿叫做个何仙崖,也是庞雨结拜兄弟,读了不少的书,但秀才一直没考上,捐贡生呢钱又不够,便跟着焦国柞作帮闲,有时也帮别人当讼棍。

虽然何仙崖比庞雨大,但帮闲地位比较低,所以他是按地位排行老三。

他凑过来对庞雨道:“放告这事二哥听我的,他周家掌柜现在保辜期内,只是在南监待审,这保辜期内呢,你伤情就可重可轻了,他要敢嘴硬,你立马找地方躺着,必须咬定头伤成了笃疾。”

“为何?”

何仙崖有些不耐烦的道:“二哥当这些年皂隶都白当的么,笃疾和皮肉伤可差得远了,皮肉伤赔你十两银子也算多的。

若是他与你纠缠,你就咬定当场内损吐血,而且是笃疾,二哥可记住了?”

庞雨恍然,这保辜期就是为了保护受害人的,主要是考虑有些伤势开始时不明确,比如有内伤之类,所以设定了一个伤势的观察期,就叫做保辜,轻伤和重伤的量刑是全然不同的。

保辜期内过堂,自己随时可以拿伤势变重要挟周掌柜。

想明白后庞雨点头道:“既然要打这官司,咱们就一定要赢。

这事就请二位兄弟拿主意,要我咋做就咋做。”

见庞雨点头,何仙崖也松一口气,这个庞雨以前就有点傻愣愣的,经常干些出人意料的傻事,加上这次头上又挨这么一棒,好像傻得更厉害,连胡子都剃了,万一庞雨听不明白,自己这律师就吃力了。

于是何仙崖接着道,“二位哥哥听我说,这几日我已打听明白,那周家原籍陕西,来此不过两年多,平日性子暴躁,街坊寻常不敢惹他。

听说有亲戚在凤阳府也做纸张营生,看铺里存货,还有他租的门市大小,我估摸着敲个五六十两应该能够,多者说或许百十两。”

庞雨听得这数量,好像没多少钱,自己退个婚都捞了二十多两呢,不由叹气道:“也不多嘛。”

何仙崖惊讶道:“这就不少了,二哥你这意思……把他家闺女也卖了?”

庞雨沉思着道,“闺女卖了也成,看价格多少……哎!你别怂恿我干坏事,我告诉你,老子这辈子可不干坏事了。

再者说,闺女才值几个钱,老子以前都是做大生意的,哪看得上一个两个女人的买卖。”

何仙崖不以为然,庞雨以前尽干些没脑子的事情,大生意也不过多敲诈人家几钱银子罢了,他只以为庞雨傻劲又发了。

倒是那焦国柞已经狠狠的道:“还是咱二弟狠,百两都收不住,哼哼,他一个客居桐城的,竟然敢打咱二弟,看这次不让他龟孙脱层皮。

走,再去牢里给他加把火。”

……庞雨把庞丁留在外面,跟着焦国柞一起进了县衙,庞雨路过大门时候颇有点惊讶,这官府的门按说该威武堂皇,让那些来办事的人先气势跌掉两三分,但实际上破破烂烂,木梁牌匾旧漆脱落,一副破败模样,明代说官不修衙,果然名不虚传。

大门之后是一个甬道,甬道右边是快手房,左边是皂隶房,地上铺着青石板,甬道中人来人往,大多衙役夫役都是一副猥琐模样,看到庞雨也没有多么亲热,有些甚至白一眼就过了。

皂隶房的背后就是县衙的牢房,一般就在衙门大堂的西南角,所以明代又称牢房为南监。

庞雨本来就是因病告假,所以也不愿意继续往里面走,免得碰到班头或者承发官,到时候问起不好辩解,两人便在仪门左转去了牢房。

庞雨转过拐角便看到南监高大的青砖院墙,一股阴冷气迎面而来,大门上书监牢二字,字上还刻着一个狴犴头像,据说狴犴是龙的儿子之一,喜欢打官司,所以经常刻在牢门上,外形在庞雨看来就跟虎头区别不大。

牢房门口有个小哨房,房前坐着一个牢子和六七个帮闲,几个都是歪眉斜目,笑起来都带着牢房的阴森气。

明代牢子里面有编制的不多,但帮闲可不少,苏松等处大的县里面,光各种牢子就上百人,有编制的叫牢子,这种帮闲叫小牢子或者野牢子。

牢门那里有一个黄衣女子,正跪在几个牢子面前,红色裙摆宽宽的铺开在地上,身边还放着一个竹篮。

只听她说道,“求几位官爷行行好,我只是给爹送点吃的。”

庞雨一听声音就认出了是谁,“周家闺女。”

庞雨心头不由一个哆嗦,听口音就是那周家闺女,不过此时到了衙门里面,百姓怕官,暂时没了当日那女汉子的气势。

守门的牢子阴阴的笑着,“送吃的,谁知道你送些什么,万一放些砒霜毒药吃死了人,我等职责在身,可担不起这天大的责。”

周闺女抬头大声道:“我给爹送东西,怎会放砒霜,那我当你们面吃一半,死也是先死小女子。”

旁边一小牢子往嘴里投了一颗干胡豆,嘎嘣嘎嘣嚼了两口,蹲低了凑在那女子跟前道,“我说周小娘子,你真不懂假不懂,你吃死了是你的事,牢子里面有牢里的规矩。

私下放你进去,我们得担多大的干系,到时各位大人怪罪下来,可不是找你,都是差爷担着呢。”

周闺女突然放声大哭,边哭边道,“我爹又没打死人,你们凭啥关他,连看都不准看,呜……我都听说了,你们牢子里面都是吃些发霉发臭的东西,呜……我爹都那么老了……”庞雨听到周闺女大哭,心头没来由的一阵痛快。

牢子不耐烦的喝道,“要哭滚外边哭去,老爷我腻歪听这个。”

野牢子又凑过来劝道,“你爹持他物伤人,人证物证具在,苦主还是咱县衙的皂隶,你说你们干的这事,难不成你还有理了,保辜期不过,苦主不撤状子,必定是走不了的。

不过若是只送饭嘛,刚跟你说了,规矩是不准的,外边的吃食一律不准进牢子。

不过看在你一片孝心也是不易,我这里有个另外的法子,也能让你爹吃好了。”

周闺女把头移开一些,抹着泪向面前的帮闲问道,“啥法子。”

野牢子一摆头,斜眼盯着周闺女,“牢外的东西不准进,但牢里有啊,你给银子,由在下帮他在里面找些好吃好喝的,一准不会比你做的差了。”

“多,多少银子?”

帮闲伸出一根指头,“一顿饭一两。”

“啊!一个人怎么可能一顿饭就吃一两银子,那一日不就是二三两银子,谁吃得起。”

帮闲摇头道,“那没法子了,你可知牢里的东西,那不是随便进的,都是银针探毒,精挑细选的,还得给你做好味道,一两可不贵。”

帮闲斜着眼观察周闺女的表情,口中继续施加压力道:“为人子女的,孝心难道还比不过这一两银子,要是某啊,只要拿得出来的,可不会你这般还嫌贵,你孝心都到哪里去了。”

周闺女跪在地上呼呼的喘着气,似乎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这价格任谁也不能轻易决定,一天就得二两,还不等过堂,住上一个月就破产了。

庞雨也不知道一两银子到底算多少钱,从昨天刘婶的表现看,一两银子也不少了,但这个数字听上去总觉得便宜,忍不住插嘴道:“你这闺女就光是打打杀杀厉害,脑袋是水泥做的么,谁叫你一天吃三顿,给你爹一天吃一顿改善一下不就成了。”

周闺女听了转过来,她脸上红扑扑的,挂着几滴泪水,虽说姿色还在,但看着颇为憔悴。

她见了是庞雨,脸上露出既愤怒又有点难堪的表情。

另外一个帮闲这时骂道,“他妈的说了几天了,你真当银子买食货的,不懂事就滚远些。”

走过来一脚将地上的竹篮踢出几步远,哐啷啷一阵响,竹篮里面的碗筷碰撞着翻出竹篮,两个碗破了,饭菜倒了满地。

周闺女吓得啊的尖叫一声,看到满地散落的饭菜,往后连退了几步。

看帮闲那样子,就知道周闺女肯定没给好处,进了衙门没银子,哪有好脸色看。

这时焦国柞哈的一声,牢门前几人转头看来,见到是庞雨二人,都挤出点笑,但那牢子的笑有点不怀好意,他对庞雨咧嘴道:“庞二傻,挨一棒子还认得我不。”

庞雨听他话里故意嘲笑自己,此时有事相求别人,偏生还真叫不出来这人名字,只得笑笑不说话,不过心中记了此人一笔。

然后焦国柞便伸手摸了一块碎银子给那牢子,接着跟庞雨打眼色,示意庞雨一起进牢里去,庞雨连忙跟在后面。

周闺女见庞雨要进牢子,迟疑了一下终于道:“庞、庞家的,能不能帮奴家带些饭菜进去。”

“不行。”

庞雨果断拒绝,这周闺女真是脑子不好用,当着牢子的面都敢让庞雨夹带。

“求求你,我爹都饿好多天了。”

“那又关本少爷什么事,你不看少爷我多惨,没手机没电脑没汽车没飞机,哼,我懒得跟你说,反正你也不懂。

你爹把少爷我弄成这样,有因才有果,活该他饿着。”

周闺女突然控制不住,大声哭道:“都是你害的……呜……”庞雨看到她大哭,心头又一阵开心,他连忙拍拍脑袋走进牢里,心中奇怪道:“挨了一棒咋有这爱好了,我他妈是变态了?”

……牢子把监牢大门打开,里面还有一道照壁,左边封了砖墙,只有右边开口有个通道,通道两侧皆是砖墙,全然没有一个窗户。

走过去又是一道门,里面有一盏昏黄的油灯,这里又是另一个牢子,虽然庞雨两人是衙役,但不是来公干的,一样不给银子就进不去,拿了买路钱开门,进去了拐一个直角的弯,接着还是门,不过都是那一个牢子开,不用给多得银子,这样直走了四个弯五道门,头上明亮起来,他们到了外牢所在的夹道。

庞雨抬头一看,夹道上面还拉了一道麻绳编制的天网,以免犯人翻上屋顶逃走,要是手中没有利器,这个麻绳网是很难弄断的。

明代的有期徒刑和无期徒刑都是流放充军,弄去边疆发配改造,跟监狱没多大关系。

关着的不是等审问就是等问斩,所以规模跟后世的没法比。

布局上也就简单划分为外牢、内牢、死牢。

外牢一般是关押打架斗殴之类的轻微犯罪。

外牢牢房很狭小,但好歹房门是木栅栏样式的,夹道上面没有盖顶,门口能透光,这样能方便牢子查看牢房,犯人生活环境相对还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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