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老奶奶的女儿比老奶奶好沟通,虽然也是和她妈一样,对我的头发表示了多吃黑芝麻的关心,我没有对她们都认不出我的超然气质感到不满,只觉得“真是母女啊”。
她开了个有几套桌椅的小吃摊,没人喊她时就过来和我们说两句,边说边盯着四周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就立马跑过去招呼,还时不时去搅两下熬着东西的大锅,陪其他老客寒暄聊上两句,这样让前来打扰的我们怪不好意思的,也不能白白占人位子,怎么也得买点吃的照拂一下生意,但是首先尘柳肯定没钱,而我的钱都给承闵襄了,于是在我严肃正直、尘柳期待渴求的目光下,春花一脸痛苦地解下荷包,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但是到底说了什么我不知道,耳朵痒痒的,可能是有耳屎。
这个摊主无论春夏秋冬天气如何日日出摊,每天早出晚归,对家里那些事的了解主要来自于早晚离家前和睡前与她妈的闲聊。关于修路的事,她告诉我们说,那条路听说本来不是修在那地方的,后来是被人从中搅合,所以才从那儿直穿过去,搅合的人好像姓刘,是城里相当有钱的富户,说完,她就转头和老顾客们招呼了两句。
听到这个,我忍不住想道:姓刘?不会就是刘家主她们吧?难道是刘家想逼人搬走?不是说不是什么大事吗?
“刘是…”
尘柳疑惑地开口想问什么,但还没问完,我就迅速把桌上的团子塞进他嘴里:“昂?要吃团子?吃呗。”
尘柳嘴巴被塞得鼓鼓,马上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始认真嚼团子。
摊主听到我的话,转回来笑嘻嘻看着尘柳:“好吃不?”尘柳很配合地点头,嘴巴被黏得说不了话,只好比着大拇指扯开嘴角笑。
春花开玩笑似地说:“摊主你可真是个大忙人呢,赚不少吧?”
“哪有那回事儿啊。”摊主摆手,“每天累死累活赚不了两个钱,你看。”她指向自己那架摆着东西的板车,“天天自己拉着来自己拉着回去。”
“我们听奶奶说要买驴呢,感觉不是开玩笑。”
“听她胡说,根本没有买驴的钱。”摊主哈哈大笑,看起来不像是说谎,然后又就着这股欢喜的劲儿回头和打打趣她的熟客说话。
“有驴了,可不敢累着它,驴比人贵,到时候驴站板车上,人拉着驴跑哈哈哈。”说完,摊主、春花还有那些客人们一起哄笑起来。
等她笑完注意力回来,我急忙问最想知道的那户人家的事。
她食指指向天,前后颤动着手,两个嘴角扯开往下压,一副说什么坏秘密似的样子,虽然她的话和坏还有秘密完全无关:“真巧,今天早上我妈还问我记不记得那家,那家人我倒是记得,之前那家的妈突然就去世了,不过我想了半天没想起来那家叫啥,我妈说那家姓陈来着,但是我对陈完全没印象。”摊主翻着眼睛好像在想到底姓什么,很快放弃似地说,“不过我妈说姓这个那应该就是了,她家母女俩好像经常住她们铺子里,我又这么忙,很少遇到,我妈倒是和她们还算熟。”
姓陈吗?看来更详细的名字在这儿是问不出来了。陈是大姓,这还能怎么捞呢?去西市那边问问店家吗?我皱着眉头,问起另外一个在意的点:“你说那家的妈突然去世了,怎么回事?”不会是刘家搞的吧?
“稍等啊,今天生意还不错嘞。”摊主去转了两圈招呼了好几个人才回来,说道,“当时好像有人想买她们家铺子,找人去她们店里闹事,那个时候有好一段时间她们都没回过家住——反正我没见她家亮过灯。后来有一天我妈和我说那家的突然就回来了,之后女儿也回来了,没一会儿女儿又气冲冲跑出去,我妈说她去敲门,没人应。后来她们店也没了,她妈很快葬了,我妈说自从那天后,那个人也不理人了,遇到也不喊,就当什么都没看到似地走掉,可没礼貌,后来那块儿要修路,就搬走不知道去哪儿了。”摊主说到一半,扭头挥着手回应客人,语速越来越快,急匆匆和我们说完就又忙去了,只叫我们有问题再喊。
我和春花对视一眼,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反正我在想:搞什么啊,这绝对是命案吧?尘凛说人间命案十分麻烦,一不小心就可能会被牵扯进去很深,我的天呐,是刘家主她们杀人了吗吧?要报官吗?这该报官吧?感觉查出来的事情和猫狗小鬼完全无关了啊,说不定鬼就是个意外。这事我还要查下去吗?真的要掺合吗?感觉大家都在骗人,那个奶奶说的什么谈拢价钱开心感觉也是骗人。要不把鬼抓走寄放到庙里去好了,就当被骗钱了。
我一脸严肃地拍拍尘柳:“快吃,吃完走了。”他乖乖点头,开始拼命往嘴里塞。
春花见摊主走了,周围人都不关注这儿,凑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晚上回去把鬼抓了就走,感觉这事有点严重了,不是我能管的。”我莫名不敢看春花的眼神,也不想骗她。
春花压低了声音,听起来似乎在生气:“你说什么?就这么一走了之?查到现在了你说不是你管的?”
“不是,我本来是来驱鬼的,没想到会发现这种事啊,怎么突然就杀人了?本来查的方向就偏了吧?我最开始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刘家有鬼。”
“那你之前说什么有鬼要查说得那么大义凛然,结果装的?”
“也不是…但是…这都涉及人的命案了,怎么也和那没关系吧?”我有点心虚羞耻地往后缩头,“况且还有说谎的,又不可能逼人说真话,怎么查啊。”
春花退开,我这才抬头看她,她夸张地点着头,声音倒不大:“好吧,可能是没关系,那不管事的你和我也没关系,把这桌的钱还我。”
我哑口无言,我哪有钱啊,只好讷讷地说:“等我从刘家主那里收到钱了再还你行不行?”我的余光注意到尘柳察觉了气氛不对,正疑惑地看我,于是急忙拍他肩膀,“我们有点事儿,你先回刘府,认得路吧?”
尘柳点头,灌水把嘴里的团子咽下去,说:“认得,师,大人,你别忘了回去,刘大人之前说想让你主持敬神。”
“不用我也行的。”说实话我是一点也不想主持,因为我和那些神不熟,到时候认不出人还得糊弄,“现在忙着呢,你回去让她们自己开始就行,我来得及就会去收尾,对了,别把你今天听到看到的事儿和她们说啊。”
“好,那我走了。”尘柳乖乖站起身。
“走大路啊。”
“好的。”
春花冷眼旁观,等尘柳走了冷哼一声,伸出手,多余的字不说一个:“钱。”
我也感到有点恼火,可是又不至于真生气,也不觉得自己可以对她生气,悄悄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这儿后,僵着脸生硬地说:“等我拿到报酬。”
“你这家伙搞不搞笑呢?”春花脸色一变,“查了半天不查了,我这个凡人的时间是不如大人您金贵,但是也不能被你这样浪费着玩吧?什么扯到人的命案了不查了,人命还不如个猫狗了?”
“你在乱说什么啊?根本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出命案了应该去报官啊。”我不知道怎么反驳,也无法理解春花怎么想的,这都可能涉及人命了,为什么还非要去管?
“报官…我看你还是别修道呢,真给你修成仙了,岂不是对我们凡人不管不问?”春花翻了个白眼,语气刻薄,“你花了这么多时间查来查去,现在终于要知道些什么了,突然就不管了,我是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那你想怎么样?查着查着突然发现命案了,非要掺合进去吗?”
“继续查啊,都查到这儿了还不管了?就算查出来…”春花左右看两眼,身体前倾小声说道,“家主杀了人,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杀的。”
“怎么没关系了?我查出来怎么可能和我没关系。这可是命案啊,是我能管的吗?”
“那鬼的命案就归你管了?你还真是青天大法官。”春花气得脸通红,用讥讽的语气甩下这么一句话腾地起身走了。
周围人纷纷注意到我这桌,都开始看热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急忙起身跟着春花离开。真搞不懂她在想什么,这事可能涉及人命,还和她工作的主家有关,为什么非要插手?突然就和人命扯上关系,刘家人看着也不像是会杀人的…难道只有我觉得难受又奇怪吗?好想回山上,再也不想接这种活儿了…又是骗子又是死人又要被骂…
春花一个劲儿往前走,我猜她要去找那个老奶奶。老远就看到老奶奶家门口的板凳空了,地上是混着点菜叶的圆形水迹,不知道老奶奶是进门还是出门了。
春花在门口停下脚步,左摇右晃不知道在看什么,又回头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气势怪吓人的,简直是我生平见过最吓人的。
半响,她把老奶奶家的门拍得震天响:“出来,有话要问!”
不一会儿,门打开一条缝,老奶奶的脸从里面露出一半,朝外面环顾一圈,慢悠悠颤巍巍走出来:“诶呦,不是之前的姑娘和仙人吗?找我这个老婆子还有什么事啊?”说罢,她就用力咳嗽起来。
我有点怕又有点不满地站在一边没有动,不知道春花到底想干嘛,对着一个普通老人大喊大叫,难道想把真话吓出来吗?
春花冷淡地看着老奶奶咳完,说:“我们去找过你女儿了。”
老奶奶一听,脸色大变,直起腰冲上去就要锤春花:“我就说你们不是什么好东西,看那个白发的装神弄鬼个骗子,你们骗不到我居然去闹我女儿!”
春花往边上一闪,让老奶奶直扑到地上去,我忍不住想扶一下,于是向前走了一步,老奶奶看向我,脸上还是之前厌恶的怒容,春花的眼神紧接着立马扫过来让我不敢再动,然后她走到老奶奶边上:“到底谁是骗子?你隐瞒的、骗人的,你女儿可是都说了,我现在就来找你对口供,你要是不说实话…”春花抬头看我,“给她露一手。”
露一手?什么露一手?我一脸迷茫。火气明显地攀上了春花的脸,但是声音却把火气掩起来:“让她看看到底是不是仙人。”
哦…我这下听明白了,但是要怎么露一手?春花和趴地上的老奶奶都看着我,我灵机一动,隔空把老奶奶扶起来,明明没人碰却被凭空扶起来的老奶奶一脸惊讶,春花的脸则是更臭了。难道我做错了?不过春花没理我,转而对老奶奶说:“仙人心善,但是惩罚你和扶你一样容易,快说实话,再骗人就对你不客气了,区区一个凡人,还敢骗仙人。”
老奶奶小心翼翼地看我反应,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附和春花还是反驳自己和此事无关?总之决定什么都不做,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老奶奶迟疑了一会儿,说:“你们要问的是哪件事?”听到她这么说,我不由得愣住了,这老奶奶到底骗了多少事儿啊?
“什么哪件事儿?全部!”春花根本不吃她那套。
“也没骗什么啊,你们是说那户人家的事儿吧?其实当时她回来时气冲冲的,然后当天就死了。”
“你之前干嘛骗人?”
“我…我乱说的,死人多晦气呦。”老奶奶眼神飘忽。
“这也能乱说?!你快点说实话,别把仙人惹火了。”
我明白自己已经上了春花的贼船,除非开口撇清关系,不然只是在春花身边唱红脸白脸的的区别,不过现在这情况,我不可能和个傻子似的去撇清关系啊,不如趁此时机修复一下春花的心情,于是说道:“你说实话就不会有事,希望你配合。”
我虽然看着感觉态度已经从心里软化的老奶奶,但是能感到春花惊异的短暂视线,这视线已经不再像之前一样凶了,默默在心里松了口气,我听到老奶奶说“实话已经说了呀,我知道的就是那样,之前不知道你们干嘛问那家,那家可死人了,怎么能和你们乱说,万一有什么麻烦怎么办,所以就糊弄一下。”
春花冷哼一声,说:“死人和刘家有没有关系?”
老奶奶愣住了,院子里适时传来“咯——咯咯咯咯”的鸡叫,她被叫醒一样从定身似的状态里恢复过来,整个人往后缩:“诶呦这可不敢乱说啊,乱说别人杀人,要遭报应的!”
“我叫你说有没有关系,没叫你说是不是她们杀的,怎么?是她们杀的?”
“这肯定不可能啊,她可是自己回家的,回家时还好好的,谁知道突然就死了,八成是患了急病死的,这急病怎么怪到别人头上呢?”
“被别人气出病不也是别人害的吗?”
“胡说,那是自己受不了气得了病,怎么能赖别人头上?不然那大牢里得关多少人啊?”
这老奶奶说话怎么这么向着刘家?我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老奶奶立刻反驳:“没有绝对没有,是她乱说,不是我向着刘家,只是这种事不能乱说。”她突然停下,指着远处说,“那是啥?”
我看向她指的方向,从层层叠叠的屋顶里发现有黑烟升起来散在天上,染了好大一块。那里怎么了吗?
春花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怎么了?”
“不知道啊,有烟。”这么回答着,我心里有点高兴,觉得和春花的嫌隙这下应该彻底解决了吧?
春花抬头看看天:“都这个时候了,做饭的烟吧?”
确实,仔细一看,其他地方也有烟,黑的灰的请白的,只是都没这股烟浓。
“什么做饭啊,肯定是着火了!”老奶奶一边指着一边朝我俩叫喊。
“是着火了吗?”我问春花。
春花听了,更加用力地眯起眼睛,不一会儿说道:“看不清啊。”她看向老奶奶,“别想着骗人转移话题!”
老奶奶嘴唇颤动着叹气,没再提烟的事。
感觉老奶奶这样子也挺可怜,抢在春花前面,我急忙开口:“听说路原本不修在这,是姓刘的富户从中作梗让这儿修路,这个姓刘的,是那个要买陈家铺子的刘家吗?”
“这我怎么知道?那些事和我这种老百姓又没关系,抓着我问有啥用?大家都乱传的,谁知道里面怎么一回事。”老奶奶眉头克制地拧起来,但因为皱纹而格外明显,我一下噎住了。
“放肆!你对仙人说话还敢不客气?”春花咋呼着把老奶奶吓得急忙闭嘴。
示意春花我还有问题,她点点头,我一边想着之前老奶奶女儿说过的话,一边说:“之前我们去找你女儿,她说你今天就刚巧提过那户人家,还告诉她那家姓陈。”
老奶奶突然大喊着插嘴:“就是姓陈!就是姓陈!”
“安静,我还没说完!”意识到对着她不能太客气,我严厉地呵斥她,同时听到春花在边上偷笑,脸上发烫地看到老奶奶嘴巴被人强行关上一样后,我注意到春花的偷笑也停下了,只剩下不远处大街道上叫嚷嚷的嘈杂声音,没有注意那些混乱的声音,我把思绪集中在回忆上,镇静下来继续说,“她说自己和那家不熟,但是对陈怎么也没有印象,我总觉得怪怪的,怎么这么巧,你就在今天和她说到那家的事?”
“就是巧合啊仙人,我哪知道今天这么巧会有人来问啊。”
老奶奶为自己辩护,但是我发现她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就对她说:“别走神,我就是觉得这很奇怪,你不会和刘家勾结了吧?你说要买驴,可是你女儿说家里根本没钱啊,不会是…”说着,我被拍了下肩膀,回头发现拍我的春花没有在看我,而是抬头看着远处,手也指着看的方向。
之前那股黑烟突然就变得很大,还有火光在里面。之前被我忽略的大街道上的嘈杂,是奔走的人们和“着火了”的叫喊,大家丢下摊子跑出家门朝黑烟那边涌去。
春花呆呆地搭着我的肩:“好像真着火了。”
我俩急忙向着火的地方赶,其实我还想问那个老奶奶是不是连那户人家的姓名都是骗人的,但是实在是没空问了。
一边跑着,春花说道:“你怎么不飞过去呢?”
难道我不想吗…虽说我身体比普通人坚韧,但是体力却很差,可能是平时天天法术代劳外加很少动基本上不练体术的缘故,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也想啊,但是杉关限飞!”
“…”春花转移了话题,“着火的好像是刘家方向呢。”
“呼嗯,呼…”我用喘气声回答她。
“不会真是刘家吧?是小许放的火吗?你不是说她想要逃?”
“嗯…呼呼…”
“要真是这样…她被抓住肯定会被判死刑啊。”春花说完,扭头对我喊道,“你跑快点!等你到了都烧没了!”
我欲哭无泪,只好加紧步子跟上春花。没跑几步,尘柳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迎面跑来,尘柳说:“我回去的时候正好遇上。”
那个不认识的说道:“大人,我是家主派来的,家主她们请您快点回去。”
“好…我知道了,马上…”趁着这几句话,我撑着膝盖休息了一会儿,感觉血都突到脑子里了。
刘家主派来的人连几秒都不让我歇:“快点啊大人,您看看都烧成这样了,赶紧飞回去啊。”
“不是我不飞,你们这限飞啊,别人和我说这里要飞得提前申请。”
“不会有事的,有什么事家主她们会解决,您直接去就行。”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我直起腰,看了那个人一眼,她听了我的话没有被吓到,只是一脸着急,这下我便安心地飞了。
因为不想被人注意,我撕了张隐身符,然后转眼就飞到了刘家。从天上看去,敬神堂的火势最大,非常旺盛,感觉把天都烧红了,刘妹妹不知道在哪儿,刘家主被人搀扶着站在刘府门外,府外一堆人张望,府内一堆人救火,似乎没人被困火场。
刘家主时不时就扭头往人群外张望,可能是在找我,她看上去虽然狼狈,表情却不悲怆,我猜刘妹妹应该没事,只是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不过很奇怪的是,刘家主的神色十分紧张和害怕,这紧张和害怕的情绪又似乎不是因为火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