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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舒月的一天

 

郝子衿似是还没回神,只看着她,不讲话。女子与原身约莫是夫妻,所以自然地对他熟稔,亲密。但对于他,女子只是陌生的,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正牌妻子,他不是不对此诧异的。他想过询问她是谁,自己又是谁,但是方才有外人在,他的念头刚起就被自个儿掐灭了。现下,出于他自己也说不好的因由,他想再观望一下了。

不好不回她的话。郝子衿余光看到窗边的小白花,浅笑着回她:“我看这白花好看,就下床来多看看。”

舒月面上关怀的神情一下子变了,她后退了一步,语带惊惶,“你不是他,你是谁?”赵眏绝对不可能说不出这白花的名字。

郝子衿被问得愣在了那儿。任他怎么想也想不到,这小白花是赵眏与她共同约定的称谓。

彼时两人刚将住的地方收整好,寻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出游,白色花是在一处山沟见到的。

那山沟花草众多,彩蝶翩翩,让舒月一时看花了眼,只觉什么都想看,什么都好看。直到赵眏捧了朵小白花给她。

她一见到就很高兴,说这花这么香,这么好看,还是他们共同喜爱的,给它取个名字吧。她想了好久,觉得自己想出来的实在没什么文艺气息,向他求助。

他嗅闻鼻端馥郁的花香,想了想,“疏花早不奈香何,三叠琼葩底用多。这倒是有些像书中看过的木丹了。”这一捧的香气直直压过满山谷的花了。

“木丹?那是什么?”牡丹?不对啊,音调不对,舒月疑惑地看着他。赵眏笑笑,手抬起,轻柔地拉近她,将花簪在了她的发髻上。

他一边轻托她的脸颊,调整花儿最令他满意的落脚地,一边道:“或许你听过栀子?”舒月恍然,叫法不同嘛。自那以后,每逢这个时节,两人都会前去赏花,有时还会摘几朵放置在院子里或窗台上。

白花为他们的生活增添了独特的愉悦。他的称谓都是栀子。因为她只知晓这个。

想到过往,舒月没能绷紧面皮,眼泪顺着豁了一口的心流了出来,无声而汹涌。郝子衿终于动了,初始细碎的闷痛现下爬满了整个胸膛,网罗了他的心,驱使着他向她迈出一步,而后拥抱住她,脸颊相贴,温度相触。

他其实也不晓得自己是谁,自己又算什么,他只是有点见不得她这样哭。心随意动,举动便不由他的理智了。

舒月没有第一时间挣脱,这个人她太熟悉了,脸颊上熟悉的温度,鼻端熟悉的气味,耳畔熟悉的他有点不稳的气息,环抱在他怀里的她熟悉的心安,都让她无法拒绝,她被迷惑了。

舒月的头刚好搁在他脖子那,整个人都香香软软,温温热热的,郝子衿下意识将一只手从他放置得极顺手的腰部,滑到她了的后脑勺,轻柔地摸了两下,没想到她哭得更凶了。

舒月一直没有对赵眏说过,她最喜欢他的手,每次两人相拥时,她都特别享受被他的手掌摩挲后脑勺的感觉。

她没有明说,但不代表赵眏不知晓,他早就发觉她一生气自己这样做后,她就会关闭乱发脾气的按钮,变得温和安静。很可爱,他很喜欢。

舒月从未有这一刻这么思念赵眏,她真的好想他啊,面前的这个人绝对不是她原来的那个他。

于是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挣脱了,看着他,泪眼婆娑,“你,你不是他,我不能让你抱……”话还未说完又被他拥在了怀里,他的胸腔滞闷,却有念头发了新芽,随后被一鼓莫名的冲劲儿势如破竹般带到了嘴边,热气触碰到了她,话语撞进她的脑海,“你可以把我当成他,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不想让你哭。”

多在乎我一点吧,我离不开你

替身?舒月曾经最看不得这样设定的,一个人既然那么爱另一个人,为什么还能将对另一个人的感情倾注到第三个人身上呢?这对两人都不公平,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也是真的恶心。

现在,自己或许要成为那恶心之人了。舒月看着为她搬浴桶弄洗澡水的人,默默心想。

窗外夕阳只余浅淡,不一会儿,统统被暗色吞没了。烛火一早被点亮,映照出郝子衿的身形,肩阔腿长。

他试了试水温,和前些时日弄得差不多,他缓口气,用随身巾帕擦了把汗,然后回身唤她,“小月儿,快来!”

她沉默地走过去,为方才的动摇鄙弃自己,一时神情冷淡,他的满心欢喜在看到走进烛火中人的面色时,好似被人铲了把雪灌进领口,头脑的热度一下子降了,有不知名的委屈漫上来。

曾经的他虽没什么权力,但谢华在生活质量上没亏待过他,在这里这么些天,他凭一腔热情让自己快速学会了她教给他的曾经的他为她做的很多杂事,他自认为学习得很出色了,她应该是开心的,可是……

舒月在解盘扣时才发觉他还站在那儿,背着烛火,看不清神色,“怎么了?为何还不走?”他转身回抱住她,舒月有些懵,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待闻到熟悉的气味,她还是松懈下来,自那天后,她都没抱过他了。她承认对他怀抱的念。

“是不是除了让他回来,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开心?”郝子衿恨地嘴唇都快被自己咬破了,想不通为什么他都做了她说的他曾经为她做的所有事,她还是不开心,难道只有那个人才可以?

他不甘心。可还是有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到了她的颈窝,舒月感觉到了,挣开怀抱,想看看他怎么了。

他不想给她看,就将搂抱她的双臂环在自己脸上,遮挡得严严实实,让她什么也看不到。

舒月只看到了他挡不住的耳尖,烛火一照,红彤彤的。她心内柔软,有点儿哭笑不得。她怎么可能看不到他的付出呢?就是因为看到了,动摇了,她才心情不好,不小心表现在脸上,倒教他先戳破。

她无奈叹了口气,决心还是敞开了讲,她主动上前,将头埋在了他的颈窝,“我不开心不是因为这个。”

在她主动抱上来时,他的呼吸顿了一下,听见这话后,他立刻将脸露出来,双手托起她的下颌,与自己对视,“真的吗?”

他的眼睛亮亮的,教她莫名看到了摇得欢快的尾巴,她眨眨眼,将幻象驱赶,点点头并回道:“嗯。”

郝子衿把她的脑袋压回自己颈窝,享受这久违的怀抱。他真的好喜欢抱她。

舒月没有挣开,她也是享受并喜爱的,可心内的悲伤又如何言说?

如果没有现在的他,自己的生活怕是难以为继,自己的心情之悲也不止如此。但也正是因为他,自己的生活才会有这么大的改变。

一时竟不知现在的他于她是幸事还是憾事了。

在他未曾醒来的那段时间,她真真快要崩溃,甚至有如果他醒不过来,自己服了药去陪他的念头。

她曾经也最鄙弃那些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女子,轮到自己才发现脱离习惯的爱有多难。

她怀抱的人不是她的那个,她一直都知晓,她也知晓现在只是饮鸩止渴,她只要和他在一起就永远无法获得心灵上的安宁,可是一个人太苦太苦,她承受不住。

自那天以后,舒月不再拒绝他的示好,也愿意多给他笑脸了。郝子衿喜不自胜,想对她再好一点,更好一点。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在一个寻常的日子,她晕倒了,医师前来,只说忧思过甚,无药可医。

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痛哭了一场,而后撑起笑脸,拐回去为她熬粥。

她于夜里醒来,一眼就看到趴伏在她床前的,头发有些凌乱的他,她的内心柔情满溢,以致心神牵动,禁不住咳嗽了一下。他被惊醒,看到她醒了,眼泪又滚了出来。

她撑起身子,为他擦拭泪痕,“你好容易哭呀,别哭了好不好,我心痛。”

他将她的手紧贴在自己的面颊,同时禁锢在他的手里。他低下头,没能出声,于是点了点头。

“对不起呀,我可能…要先走了。”长发散落在她的脊背,她面色还是略显苍白。

他有些抑制不住,咬了自己一口,才能温和下来问她,“你,能不能为了我,留下来?我现在什么都会做了,你也说过的,我做的都很好,我,我不比他差……”

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无色珍珠,目光满是恳切,整张脸都红了,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她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再次确认自己就是对眼前的这个人有了喜爱与在意,出口的话语却是冷冽的,“我一直有个疑惑,你看起来为何非我不可?”她咳嗽一声,继续道:“我只是教了你怎样照顾我。”

郝子衿被打断,隐忍不发,听清楚这些话后,面上委屈的红都稍稍褪了些,他看看她,眼角眉梢带了丝小心翼翼,是为心虚。还是有些恼的,他嗫嚅道:“就许你非他不可,不许我非你不可?”

“嗯?”“好了,我承认我一开始只是想要你对他的在意。”他敛下眼眸,与她的目光错开,“我从没有拥有过那样纯粹的,来自他人的在意。我嫉妒他,原本我是不想告诉你我不是他的,但你哭得我这里好难受,闷闷的,喘不过来气一样。”

他将她的手放到胸口,接着道:“你虽然只是教了我怎样照顾你,但这些在我看来是新奇又快乐的。你很会鼓励我,夸奖我,或许你习惯了,我却是很少很少被这样对待,可能很小的时候我拥有过,没了后就格外渴望吧。于是我认为你应该是我的亲人,但,后来我发现不够,我渴望与你有更亲密的接触,我,我想要和你成亲,想要你。”

他早已撩起了眼帘,直直看着她,那目光的热度像是和手掌一样,它们一同在灼烧她,她被烫得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注视,她的手挣了一下,被他攥得更紧了。

他真的很热,舒月被惹得脸上泛起了红晕。他看着,心情就像是吃了一碗他最喜欢的放了很多很多糖的腊八粥,“你是在意我的,”他将她的手拿到嘴边,轻吻了一下,目光再转向他,就带了十分的喜爱与恳切,“再多在乎我一点吧,我离不开你。”

她需要他

正是春日,草木葱茏,生机勃发。太阳刚刚升起,熹微的晨光透不过密林,鸟儿在上空鸣叫,宛若空谷传响。偶有风来,带动的沙沙声不绝于耳,人行走此间,如同置身绿色的海洋。

日头渐高,光线透过繁叶打在行人的眼褶上,他眯了眯眼,重新辨认出行进的方向后,坚定不移地继续向前。那里有她,有他的家。

往东行进二十里的密林一隅,有处占地广却很不显眼的低矮房屋,此刻屋顶白烟袅袅,有人正在做饭。

屋内,舒月睡得正香,昨日刚晒过的被子软软蓬蓬的,被窝里简直就是天堂。

鸟儿们早早醒来,时不时从窗外略过,留下清脆的鸣叫。

声音悦耳但实在扰人清梦。她睁开眼,睡眼惺忪,看了一眼窗外,垂下来的帘子挡住了大部分阳光,一片昏暗。还早呢,她翻了个身,将全身都埋进被子里,继续睡。

门被人使坏地开着,郝子衿将饭菜一样样端到了桌子上,桌子在风口处,香气随风飘进室内,丝丝缕缕钻进她的鼻尖,她耸耸鼻子,是胡辣汤,她的眼睛一下子挣开,仔细嗅闻,好像还有荠菜!她一下子掀起了被子,坐起身。

郝子衿正在将帘子卷起来,光线慢慢洒进室内,驱散昏暗,他听到身后的声响,头也不回地道:“醒啦?饭做好了,就等你醒呢。”

“好香哦,被香醒了。”她脱口而出。他愉悦地笑出了声,卷完了帘子,转过身,眼角眉梢俱是笑。阳光在他身后,他就像窗外的春,清新又动人。“看来我的技术又进步了。”

她也笑了,笑靥如花。他清咳一声走近她,看看一旁的衣物问道:“你自己穿还是我给你穿?”

舒月连忙躺下,只露出双眼睛,“我自己穿我自己穿。”他点点头,出门去了,约莫是要为她弄洗脸水。

她舒口气,怎么也没想到那一场病生下来,倒让他照顾她愈发细致。

前几个月尚在病中的她时不时就会昏昏沉沉,严重到连起床收拾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他不在身边又睡不着的时候,她只能看室内她早已看惯了的景致,这让她触景生情,更添心伤。

她的消极情绪有时会爆发。她原本是个很能忍受负面情绪的人,但身体的不适让忍耐的阀值降低。病症同时折磨着两个人。

又一次的爆发后,她的神智刚清明些许就有泪水滚落,润湿了枕巾,自厌的情绪达到顶峰。

被她赶到门帘处的他看到了,着急忙慌地过来拥住她,她泪眼迷蒙,被他抱住后又推拒他,哽咽地说他离了她会更好。

他听此才有了真实的愤怒,使力将她禁锢在怀里,温和又坚定地说自己哪也不去,他会等她好起来,还会等她同意和他成亲。

她拗不过他,趴伏在他怀里,渐渐老实下来。他的身上热度很高,烘烤着她心里寒凉的自厌情绪,使得她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在给她换了新的枕巾,将她放置在床上并盖好被子后,他想走,像之前的日日夜夜一样,却被她扯住了。

郝子衿的脸慢慢红了起来,自我挣扎一番还是决定掰开她的手指。手指是掰开了,手掌却被握紧了,还被她无意识放到了脸颊处。她的唇边有淡淡的微笑。

他最终躺了下来,当然只敢躺在床的一角,不防她翻转身体,滚到了他的怀里。他身躯僵直,半晌,才适应她身上温热的香,适应这让他身体发热,心里安宁的感觉,他合上眼,渐渐沉入黑甜的梦。这一夜,他们都睡得很香。

他自此知晓了她也是需要他的。他这才明悟单指她是走不出病痛的。他是能做些什么,让她开心的。

她醒来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被笼罩在了暖暖的日光中,眼前是自由而惬意的自然风景,身下是软软的躺椅,身边是他。

从此后的每个白天,只要天是晴的,日光是暖的,她一睁眼就总能看到。他不单只将她抱往一个地方,甚至还会在前一天告诉她,她将会在第二天看到什么。

而在天不放晴的日子里,他会拥着她坐在窗前或被子里,为她读新得的话本。他的音色让他即使不带感情也能使她安宁,沉醉。

她于是愈来愈期待睁眼。她的精神气是没有身处在阳光下的她好的,但消极阴郁正在慢慢远离她。他已经很满足了。他轻轻亲了亲听睡着的她的额头。

接手了她的一切后,他更能察觉她的小情绪了,消逝它们,他从不拖泥带水,只是有时碰到令两人都难为情的事情,他的解决办法反而更让她气恼。

比如洗澡。她有时没有意识,有时是清醒的,清醒的她总是羞怯的。其实他也是。

一开始是因为她总是昏睡,他知晓她不喜欢这个样子睡觉,于是红透了一张脸为她洗了澡。他这时就很为拥有这具长大后的身体感到庆幸,如果是他原本的,他还真不知晓该怎么轻松地抱起她。

他已知晓现在这个身体就是长大后的他了,但是她应该不晓得。她没有问过,他也未曾告诉过她自己是谁,以前是没必要,现在更是没必要。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过去的都已经远离,他亦不想再去回忆。他只想把握当下。

他现下身高腿长,她就被衬得小小的,轻轻的,他不敢大力搓洗她,也同样不敢多看,她太美好了,他怕他克制不住流下来的鼻血,那样太丢人。

她第二天通常不会察觉他为她洗了澡,又或许觉察了,她脸皮薄,不敢说破。

他对此倒一直保持了沉默,他是有坏心思的,他私心里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直到某天,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提早醒来,一睁眼就看到有人在为她搓脚趾,而自己全身赤裸泡在浴桶里,背靠在什么上。

她眼睛都睁大了,连忙扭头,正撞进他眼里,两人愣愣对视,都闹了个大红脸。她连忙扭回去,却突兀感觉有什么滴在了她的肩颈上,她疑惑,刚要看过去就被他挡着了,肩颈处还被他抹了一把,他急急说:“水还热着,你再泡一会儿,我去给你拿衣服。”说罢人就跑走了。

舒月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后,重新看向肩颈处,那有未抹除的淡淡红痕,像…血?她的脸烧烫起来,后知后觉明晓他眼中的风景和他的冲动。脸上的热烧到了全身,她又羞又窘地捂住脸,想将头也一起泡进水里。

他来为她送衣物时目光瞟上瞟下就是不去看她,有些好笑,她体贴地憋住了。裹身体的巾帕一早放置在了架子上,他在将拿过来的衣裳一同放上去后问她,需不需要帮忙穿衣。她的脸又红了,好半晌才道:“需要。”

三人会面

她的身体还未大好,泡在这样暖暖的水里,头还是有点晕的,身体的力气不足……好吧,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

他站得离她的浴桶很远,离烛火却很近,红晕还未从他的脸上消去,她清楚地看到了,她感觉很新鲜。

她原先极少见他脸红,但现下在这个人的身上,她又一次见到了,他像是蓬盛的火焰,不同于边缘暗色的明艳,他是生动的,是鲜活的,他……或许,自己不应该再用原先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人了。

虽然从一开始就知晓他不是他,但是有些东西是相似的,相似就会让人恍惚,恍惚就能让人产生错觉—他可以被替代的错觉。

可他从来都不是他。

她能从昏沉的梦魇中清醒,多亏了他,她不应该混淆的。这个问句,她也在问自己,要不要给他,给自己一个机会?

斯人已逝,她再悲痛,他也回不来了。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所以她说了需要。

一碗汤被他递了过来,舒月回神,杂乱的思绪归于平静,她对上他温热的目光,微笑接过,开始享用这顿早饭。桌上都是她喜欢的,她吃得香甜。郝子衿口味偏清淡,不习惯吃些辛辣刺激的,于是他为自己另做了份白粥。

摆放整齐的小菜多是清淡爽口的,有时舒月被辣到就直接夹起一筷,用以中和口内过甚的味道。她眯起眼,是为满足口腹之欲的愉悦。

饭后,舒月将以前自制的简易茶具用香茶灌满,她装好就往外头跑,跑到灶台处对郝子衿说一声:“我先去外头了,你来找我!”

郝子衿抬起头,唇角弧度弯弯,“好。别跑太远。”她应答的声音飘荡在房前,惊起一片停留的鸟雀。

舒月之所以跑得这样快,是因为她在房屋一角栽种的花儿开了,她想早一点儿见到。以前他们只在山谷内见过栀子,后来在她和赵眏的共同努力下,自家院墙外也能有栀子存活了。而今天刚巧花开。

舒月小心翼翼用交刀将花茎剪断,把花儿们一朵朵放置在用竹藤编制的精巧小篮里。

此时太阳正高,即使丛林茂密,仍有大片光斑散落在这方天地,打在采花的人身上。

她还是像他最后一次见她那样赏心悦目,让人一见就挪不开视线。奔波了许久的旅人如是想到,他克制不住地往前走去,想再一次走进她的视野,突地,有人跑了过来。出于一种极端警惕的心理,赵眏顿住了脚。

来人是郝子衿。舒月惊讶,“你怎么知道来这个地方找我?”山里有风,吹乱了她的额发,他伸出手将其拨正,与她目光相接,“这附近,我都来过。在你昏睡的时候。”

在不知晓明天的你会不会醒来的时候。我将你走过的路都走了一遍。

赵眏愣在了那儿,手指微颤,这人的眉眼、身材该死的熟悉,不是他的又是谁的?但他现在已经不在那具身体里了,“他”是谁?

月月知不知晓这个人已经不是他了?他气息不稳,她,她应该知道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是,这又是什么情况?“自己”轻抚她的鬓发,她目光躲闪,面上竟还有些微的红!

赵眏头晕目眩,连日的奔波劳累几乎耗尽了他的精气,而支撑他来此的愿景一下子在他眼前支离破碎,他实在难以为继,克制不住地栽倒下去。

“扑通—”有什么重物落地了,两人都往声源处看去,那形状…好像是个人?舒月与郝子衿对视一眼,两人都很困惑,这地界,人烟稀少,乍一出现类似人的事物,实在奇怪,但他们还是相携着慢慢走过去了。走近了才发现那的确是个人,还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郝子衿将他的脸扭过来,瞅了半天也没看出这位大哥的样子,这人怕不是没怎么洗漱过吧。他看向舒月,她摇摇头,她也看不出这人长什么样子。

“怎么办?”他半蹲着,扬起头问她,舒月向四面看去,除了他们的房屋,此处实在找不出第二户人家。没办法了,“将他搬到我们的住处吧,毕竟是个大活人,放置在这儿不好。”

郝子衿点点头,干脆地将他抗了起来,舒月将交刀放回篮子里,准备一同回去,只凭他一人,怕是不轻松。她看着开得灿烂的花儿们,轻叹口气,还没怎么摘呢。

被他轻刮了下鼻尖,“我回去就写信,让人快点儿把这个人弄走,到时你想怎么摘就怎么摘,别不开心了,嗯?”

密林细细筛下阳光,他的面孔有一瞬极其明媚,舒月被感染了,她眉眼带笑,刚想说些什么,第三人的咳嗽声突兀传了过来。

赵眏挣扎着要下去,郝子衿顺了他的意,他被放到地面后立刻调整状态,很快就稳住了。

赵眏对上舒月略带关切的目光,“多谢相助,我一路爬山涉水,本想回到自己的家乡,不想迷了路,可否让我暂住于此修整一番?”

他声音暗哑,的确像多日未曾饮水。他看过来的目光莫名有点熟悉,舒月想不出原因,干脆当做了合眼缘。她有些不忍,看向郝子衿,眸光湿软。

郝子衿第一眼就不喜这个人,说不出因由,只是一种感觉,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这个人离他们远远的,但…她的目光好软,怕是动了恻隐之心,他暗暗叹口气,道:“只能待一晚,明日会有人来接你去其他地方休整。”他比这个人状态好,多防着点儿就是了。

“多谢。”赵眏拱手作揖,有一种身形落魄也掩不住的风流。舒月心头怪异的感觉加重了。

三人同行,郝子衿在中。“叨扰了,夫人。”赵眏略过中间这人看向舒月,尾音拉得有些许长,舒月看向他,笑笑,“能帮到您,我也很开心。”

赵眏扭过头,心头情绪翻涌,他们在一起了?他们怎么能,怎么可以在一起?!月月真的没认出他来吗?

沉默。赵眏好不容易将心绪归于平淡,一进屋内,还是差点没克制住,熟悉的房间,不熟悉的陈设。他的眼角都有点红了。

为防止自己克制不住,他进屋后几乎不讲话,在泡进热水里,在这个只有两人的屋内,他才终于开口。

活儿干完了,郝子衿掂着盆,神情轻松地往外走,没想到会被叫住。那人在他身后问:“你是谁?”

郝子衿压下心内陡然升起的不安,调整面上表情,转过身道:“我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兄台问此,不知何意?”

那人面色冷然,“不,你绝不会是。我才是。”

郝子衿面上轻松神色尽褪,他狠狠咬了一口嘴唇内侧,疼痛让他克制。“空口白牙,谁会信你?”

清洗过面颊的赵眏眉眼锋锐,眼眸暗沉,“我会让她相信的。”他粲然一笑,依稀有昔日郡主的风姿,“到时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郝子衿还是年纪尚轻,在对视中落了下乘,他的情绪太多,太杂,不如对面那人坚定,匆匆离去了。

在听得脚步声远离后,赵眏才维系不住面上神色似的将自己沉入了水里,这具身体的面貌与他原本的相差太多,他要怎样才能让她相信自己?

他在自己即将溺水时浮出了水面,当一种念头极其强烈时,其他念头都会被掩盖。思绪平复,他找到了另一条路。他与她已相处甚久,他要相信她,相信他的月月能看出他们两人的不同。

所以目前他最需要做的是多去月月眼前晃,还有,他需要时间,一天远远不够。

他抹了把脸,走出浴桶,热气稍稍消散,窗外天色正明,映照出他精瘦的身躯。他垂下头,第一次有了细细观察的时机,这具身体的肤色很暗,肌肉邦硬,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特质。

他长叹口气,这差别也太大了。多思无益,他用巾帕擦干身体后一丝不苟地穿戴好衣物,嗯,是合身的,看来自己与他身形相仿。

清洗果然让人神清气爽。赵眏推开房门,一眼就看到院子里正与那个人谈笑的她。柔和堆砌在她的眉眼唇角,他恍惚得见曾经的她—曾经的与他交换了重要信息后的她。

疑虑浮现,他相信她不会这么轻易对那人袒露心防,所以在他竭尽全力向她靠近时,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让她不得不去依靠他,慢慢信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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