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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雪落树枝头君子兮俊彦

 

“树雪,睡了吗?”杨金秋敲敲门。

门从里面打开,女孩把老太太让进来。她睡前解了麻花辫,头发散下来带着些微弧度。

“我前阵子赶集,看到几块布料好看,给你做了两件新衣裳。”杨金秋腿脚不好,扶着一条腿坐上炕沿。

“你看看喜欢吗。”几件短衬衫,布料是很浅淡的碎花,样子就是普通的女士衬衫,但是胸围和收腰不像大多姑娘们穿的那么紧。

树雪摸着那略微发凉的料子,点点头,喜欢。

杨金秋的腿老毛病了,坐会儿就得锤捶,想起今天下午来的那个成小子,笑了,“下午那小孩儿有意思。”

“看着年纪小,爱闹腾,人通透着呢。”她看着树雪永远没有表情的安静的脸,说:“跟你差不多岁数,正是活泼的时候。”

她指指南边,“天气多好的呢,你也去运河边上玩玩,平时没那么多人,离家也不远。”

蜡烛的光在两人脸上晃,她的眼中有些晶亮,说不清是在可怜还是可惜:“你整天跟我在家待着,家里这是有一个老太太啊,还是有两个。”

两人相对无言,树雪垂下眼睛。杨金秋坐了一会儿,就回屋了。

吹灯之前,树雪把那几件新衣裳收进柜子里,才发现除了几件女士衬衫,还有一件白色的,布料上没有任何碎花,也不收腰,领子没有弧度,裁剪得干净利落,是村中青年喜欢穿的款式。

树雪看了一会儿,把它压在柜子的最下面。

熄了蜡烛,她蜷在床上闭着眼睛,外面月亮很亮,过了好久,一片乌云遮去它的光辉,世界暗了下来。

她翻过身看着木梁顶,黑暗中她的视力清晰得不似常人,望着木头上曲折的纹路,平静地呼吸着。这片乌云有了移动的迹象,透出一丝浅淡的亮光。

她终于起身,摸出那件白衬衫。

脱掉睡觉穿的衣服,动作很轻地展开衬衫穿上,系扣子的时候发丝在身前晃,她拿起头绳随便束了下,然后坐在窗前。

云被一阵风吹散,如水的月光绸缎一样地洒下,她透过那扇小的玻璃窗看到模糊的自己。

又是个晴朗的夏日。

“奶奶,我都不烧了。”成君彦洗了脸,弄得头发湿一块儿干一块儿,奶奶嫌弃他:“狗刨水都没你这么不利索。”

“哎呀。”成军彦用手指把头发梳上去,扬起来的眉毛很有少年英气,天生笑眼又不会显得太严肃。这张脸从小到大没少受欢迎,大人能说他淘,他贫,从没人说他长得丑。

可严鸿知看他就像看只不听话的赖皮狗。前几天烧那么厉害,今天又要去河边儿。

“我真不下水。”他向奶奶保证,“我就溜达溜达,真的!”

他凑上去,彰显诚意地伸出三根手指发誓:“真的,我要是下水了,我爷爷出门踩狗屎。”

奶奶眉毛拧起,以一种知道他缺德不相信他有这么缺德的神情看着他。

他一边嘴角翘起,笑得十分坦然,手指还竖着,“真的,五步一坨,十步一堆。”

从水里钻出来的少年游得畅快,正欲上岸,发现不远处的岸边坐着个人,正在发呆,应该是没料到河里有人,见到他出来,起身就走。

成君彦往岸边游,光脚踏上草地,踩着尖锐的小石头子儿疼得龇牙,叫住麻花辫的姑娘:“别走那么快……”

他几步追上,在她前面倒着走,“没事儿了吧?”

女孩低着头走,没有反应。成君彦想到什么,语气很轻地问:“你能听见吧?”

人看了他一眼,他哦了声,看看四周,“欸,你要说什么可以给我写下来。”

说着捡了一根树枝,递给她,“我没别的意思,我爸就是晕倒了之后没的,还老觉得自己身体好着呢,有什么不舒服赶紧去找大夫看,不能不当回事儿。”

他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树雪,递过来的那支树枝上还带着嫩绿的叶儿,晃晃悠悠像跟她招手。

“所以真没事儿。”俩人坐在河边,面前是划出来的一堆字。成君彦随手捡块儿石头把字都抹平,“那行。”

沉默了会儿,他转头看她,“你叫什么?”

手向前伸,把石头递向她。

“树。这姓儿特别。”

“雪。”成君彦笑,“树上落雪,你冬天出生的?”

树雪点头,捻掉手指上的土,看向面前波光粼粼的水面。

“这河特好看吧,我怎么看都看不烦。”成君彦手向后撑,眯起眼睛兴致勃勃地给她介绍风景,讲每个坝口的景色都不同

树雪其实看的是——距离这很远很远的水中有一尾缺了鳍的小鱼在歪着身子吐泡泡,但那是正常人不该看得到的范围,于是她默默收回视线,去看成君彦现在正在介绍的百年大柳树。

这个季节,河边很多花都开着,水腥味儿混着各种花草香是从小到大成君彦的运河印象。

他在这儿和树雪并排坐着,有似有似无的、幽香清淡的花香味萦绕在身边。

——

到家之后,奶奶已经做好了饭,手擀的面条煮好过凉水,浇上卤汁,筋道又好吃。

成君彦捧着比他脸大的盆吃饭,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爷爷奶奶心照不宣地把他当小猪养,这碗刚吃完,下一碗就准备着了。

“多吃点,长高个。”奶奶给他又添一碗,让他最近先别去大运河了。

“为什么?”成君彦的眼睛从碗沿上露出来,略感心虚,心想坏了游泳被发现了么,明明是晒干了头发才回来的。

“对。”爷爷也插嘴,“最近先别去了。”成君彦眨眨眼,坏了发誓也被发现了么。

“听说最近来了一伙外地逃窜来的杀人犯。”奶奶眼睛瞪大了,吓唬他:“把你拖到地里去,掏你的心肝肺!”

“南边有个村的人,去地里送饭去,让人家挖了几个大血洞扔在玉米地里。”奶奶吃完她的第三碗面条,碗一撂,说:“运河旁边那片玉米地又大又偏,太危险了,这几天甭去了。”

“行。”成君彦听话,拿筷子背点点桌子,“奶,你这就歇了?功力有所退步啊。”

据知情人士透露,严鸿知的记录是一顿饭吃六碗面条,她不满道:“我那是干活饿的。”一瞥成老头,“再说了,我当时是跟你爷爷比赛,谁吃的多,谁下午的活就不用干!”

成君彦哟一声,“谁赢了?”

“反正有人吃了七碗。”奶奶起身去盛面汤,“不是我。”

不能去河边玩儿,成君彦一下子空下来,虽然跟村里孩子都认识,但是没有特别好的玩伴,他更愿意自己待着。

接下来的几天,他见天地搬着宝贝箱子爬到房顶,把不怕晒的东西摊开了摆到旧报纸上,去去潮气。

从奶奶家房顶上能看到河,长长一条玉带流淌出细碎的光芒。他闲得无聊,挑出一柄仿清式的铜制望远镜,看空中盘旋的黑鸟,看村小学院中飘扬的红旗,看河边走着的小人儿……

“是她吗?”他看到什么,拿下望远镜,换了只眼睛重新看,“真是她。”

麻花辫,白衣服,在太阳下白得晃眼,沿着河边路一直向南走,成君彦移动望远镜看向她的前方,正是那片浓密的玉米地。

成君彦啧一声,“上那干嘛去。”平移到她身后,看了一会儿,发觉有个男的一直都在,再后面,一辆面包车不远不近地跟着。

“坏事儿。”成君彦赶快下房顶,一阵风似地刮出大门,临了还丢下一句:“爷爷你脸怎么发绿啊?”

正在墙根儿刷鞋的老头,挺直腰缓缓酸痛,叹出一口气,低头继续刷。

从房顶上看起来近,真要过去,还是得跑一段时间。

成君彦抄了好几个近道,终于在十几分钟后赶到那条路上。

那条路前后都空荡,一眼望到头,没人也没车。

他在路边捡了根结实的棍子,向那片玉米地走去。

地里都有一条条土埂供人走路,走近发现那辆车就停在土埂上,压弯了周围一圈玉米。

车上是空的,理智告诉他现在不能继续孤身往里走,最好的办法是回去多叫些人。可一来一去,近半个小时就折进去了。

他没有迟疑,顺着玉米被踩过的痕迹,轻手轻脚地摸进深处。

越往里走,越安静,后来甚至连虫鸣声都没有了,死地一样寂静。

今天的太阳还格外大,格外晒。玉米叶子又长又硬,晃得他什么都看不清,精神像被热气蒸了出去,看什么都带着重影,行动也慢慢变得迟缓。

中暑了么,成君彦甩甩头,踉跄着向里面走去。再向前,玉米苗越来越稀少,前方是一小块儿空地。

透过叶与叶之间的空隙,成君彦看到了背对着他坐在地上的树雪,头发散乱了,衣服也不整齐。从他的视角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他连忙拨开挡在身前的叶子,踏入那片空地。

“树雪”他想要去她那边,晃了晃,竟一头栽下去。

空气仿佛很久都没有流动过,愈来愈重的窒息感环绕着他。

心脏也跳得很快,呼吸越来越短促,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求生的欲望让他拼尽全力集中仅存的精神,睁开眼睛看到一线天空,树雪正朝他走来。

但他连她的脸都看不清,就无意识地合上了眼睛,五感封闭,再无法呼吸。最后,像是在水中憋到极限,所触所感已经突破肉体的桎梏,他闻到了浓郁的花香。

好像在他踏入玉米地的那一刻,就闻到了这花香。

如果这味道可视,那就是无数条藤蔓缠绕在他身上,一点点收紧,亲昵地靠近他、喜欢他,亦或者是像看食物一样地审视他、吞食他。

醒来时,成君彦睁眼看到的是自己房间的屋顶,目光下移,墙壁上挂着武侠的手绘海报。

是自己家没错。他猛得清醒,却没能猛得坐起来,腰背酸得要死,浑身上下就一个字——虚。

爷爷正好端着水进来,见他醒了,立刻要去叫严鸿知。

“等等,爷爷。”成君彦拽住他,一开口自己嗓子像那个漏气的破风箱,“我我怎么回来的?”

爷爷不知道怎的,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压低声音跟他说:“你中暑晕了,死沉死沉的,外面的小姑娘把你背回来的。”

“小姑娘?背回来的?”成君彦扒着窗户往外看,只见奶奶正拉着一麻花辫姑娘欣赏她种的菜,那背影,不是树雪又是谁?

树雪正好侧头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成君彦赶紧缩回去,“爷,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心情,虽然我特别感激,但我有点轻微的不明显的忽略不计的”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爷爷,爷爷很默契地补上他要说的话,“丢面儿。”

他平躺回去,闭上眼,摆摆手,“爷,你当我没醒过,等她走了我再起来。”

“走不了。”爷爷幸灾乐祸,背着手出去了,“你奶奶留她在家吃饭。”

“醒啦?”严鸿知看他大姑娘上轿一样地扭捏,扶着门框虚弱地走出来,远远看着她们。

“好点没?”奶奶拉着树雪走过去。成君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完全是身体反应。

树雪本来是看着他的,见状敛下眼眸,也向后退了退,退出屋檐下的阴凉,站在太阳下面。

奶奶推着她的后背,让她进来,“跟你说了别上地里瞎转悠去,人一小姑娘把你这大小伙子背回来,不然你在地里晕菜了就。”

成君彦脑袋还一团浆糊,不清明,稀里糊涂听了,稀里糊涂应了。

吃饭的时候,严鸿知偏头嘱咐树雪:“你们这些年轻小孩儿最近都别去地里了,不安全。”

树雪乖巧地点头。严鸿知喜欢她,“多吃点多吃点,我刚才摸你的手,没小成子说的那么凉了,你平时啊,就得多吃饭、多晒太阳,身体壮实了气血才能足。”

“再说,把这小子背回来,累坏了吧!”老太太赶紧把菜往她那边推推,“他看着瘦,骨头沉着呢,是不是可沉了。”

树雪端着碗,看了看他,点点头。

成君彦添饭的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吃。”严鸿知发令,“你们两个都得给我多吃。”

吃完饭,严鸿知还要留她,她摇摇头,指指北边,意思是要回家了。

“行,那你回去。”老太太给她装了一些红枣,“多吃枣,好。”又让成君彦送她,“送过那片地,你再回来。”

告别了奶奶,两人沉默地走着,成君彦落后她一步。

“我在我家房顶看着有人跟着你。”成君彦突然开口,神色很疲惫,“没事儿吧。”

树雪停下,从口袋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本儿,还有一截短短的铅笔,低头写了一行字给他看。

“他们不是跟着我的。”

成君彦看完了,她又拿回本继续写:“有人会去地里,睡觉。”

“睡觉?”成君彦不解,树雪伸出两根手指:两个人。

见他还不明白,指了指自己,又指指他,男的和女的,两个人,睡觉。

成君彦这下懂了,眨眨眼看向别处,轻轻把她的手指拍下去,“有些事儿,不能瞎代指,啊。”

“那你去那里”看了一圈,又看回眼前的人,“干什么?”

树雪想也没想,低头写:“衣服松了。”想了想,又在前面加上两个字,“里面。”

这次成君彦看都没看完,就把本子塞回给她。

走了几步,成君彦觉得不行,她长得太漂亮,又真的单纯得过头,一看就好容易被骗。他和她根本算不上熟,她就傻得什么都说。

“有些话,不要跟别人说。”成君彦认真道:“尤其是没那么熟的人,最好一个字儿都别说。”他看到她的小本儿,“也别写。”

树雪顿了顿,低头把刚才那张纸撕掉,揉成团,抬手塞进嘴里。

“欸!”成君彦顾及不上男女之别,一手捏她下巴一手抢出纸团。

都给他气笑了,撕了几下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最后揣进自己兜里,语气因为无奈而显得温柔:“知道了,我就是那没那么熟的人。”

送到村口,成君彦停下脚步,“行,回吧。”

“今天谢谢你。”他笑笑,“没让我在那躺到晚上。”

树雪掏本儿,铅笔跟着掉出来,成君彦先她一步捡起,擦了土给她。

她写:“你不是因为担心我才去的吗?”

成君彦一直低头看呢,她刚写完就回答了:“是啊。”

“那不用谢。”

写完把本儿往兜里一揣,头也不回地走了。

成君彦在原地,看她的背影,唉了一声,低头笑了:“呆的。”

走回一段想起来,没问她当时有没有闻到花香,不过自己当时中暑了,都难受成那样了,保不准嗅觉出了错,再说吧。

晃悠回村的时候,碰上邻居婶子,急吼吼的,他随口问了一嘴:“怎么了婶子?这急着上哪去?”

“杀人犯!”婶子的表情可谓十分丰富,“杀人犯逮着了,来了好多辆警车,围起来那么一大圈。”

“是吗。”成君彦接着往回家的路上拐,婶子喊住他:“你不看看去?”

“不了,家去呢。”成君彦对抓捕罪犯没兴趣。

多年以后,当他得知了一些真相,重新翻出这件早已湮没在时间河流里的案件,才知道当年他看到的那个人、那辆车里的人,的确都是通缉犯。

被抓地点就是他晕倒的那片玉米地,几人被发现时全都神志不清,濒临死亡,至于重伤他们的是谁,不得而知。

不过当时成君彦只知道那些人被抓了,别的并不清楚,也不知道从那以后逃犯跑路都得避开他们村,生怕再遇上阎罗侠士,专门收他们的贱命。

成君彦还是每次都把树雪送到村口,后面渐渐成了习惯。

她总是走在前面,成君彦走在后头,看会儿天,看会儿庄稼,看看前面人耳边飘的碎头发,看晃在她背后的辫子尖儿。

记忆中那个夏天总是晴的,土路两边是为浇水挖的水渠,里面长出丛丛茂盛的芦苇,远看像雾又像云,风一吹便连了天。

闲着没事儿的时候,成君彦还喜欢去逛书摊和古玩儿,书摊常见,村子里每月初六、十六、廿六有集市,卖什么书的都有。

成君彦五点就被薅起来,骑车子驮老太太去赶集,俩人到地儿就分道扬镳。

他鼻梁上架着墨镜,眼睛遮上,只露出英气的眉毛,并指在眉尾潇洒地一比划,“到时候老地方见。”

老太太直接转头就走,“哎你这蒜咋卖的?”

人来人往中,成君彦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吹着口哨离开。

“哥们儿,你这地儿够隐蔽的啊。”他蹲下来,书摊老板躲在草垛子后面,旁边赫然是两堆牛粪。

成君彦嘴角抿起来,虚心求教:“你摆在这儿是有什么讲究吗?”

“我我在这心静。”老板说话有点结巴,戴着特别厚的眼镜,说话也没有将视线从书上离开,成君彦点点头,“确实,就凭您这,俩摆件儿,一般人确实不过来。”

“我翻翻书啊。”成君彦把眼镜别到头顶,认真翻看起来。

老板摆摆手:“随随便看。”

防水布上摆满了各种书籍,国内的国外的,有的封面是外国字儿,讲宇宙和未来,看起来特正经,结果翻开里面是穿着比基尼的美女裸图。

“嚯。”成君彦修长手指啪地合上书,“这不挂羊头卖狗肉么。”

“什么肉?”老板抬头,扶扶眼镜,“你要菜谱?”

说着拖出一个箱子,在乱七八糟的书堆里迅速而精准地挑出一本《一百道家常菜——让老公爱上我》,手一抬,伸到成君彦面前。

看他不接,收回手,语速很快且十分流利地说道:“还有小试牛刀,做完美男人、一道清蒸鲈鱼,俘获女人心、京菜第七百六十二代传人自传之如何做好驴打滚、情人应该学会的十道拿手菜,男士版女士版。”

他抬头:“你……你要哪个?”

成君彦探究地看着他:“合着您是阶段性的啊。”

他没有明说,但老板了然,“我本来也不……不结巴。”

“小时候……看电视,跟……里面人学……学的……”

他不再说话,低头继续去看书。

成君彦觉得这人实在有意思,随意坐在防水布一角,“老板我不要那么时髦的,你给我找点儿实用的。”

老板吸一口气,成君彦连忙打住,“行行行,不用报菜名儿了,我自己找。”

在书摊这消磨了一个上午,成君彦看时间差不多,站起来跟老板告别,找奶奶一起回家。

他们约好每次都在点心摊见面,严鸿知还没到,成君彦便在附近随便逛,看到有卖头花的,驻足看了看,“老板这花有大的么?”

他捏起一个头花,上面有朵桃花,就是太小了。

“有!”老板从麻袋里倒出一堆,“挑吧,什么都有。”

成君彦精心挑了俩,给了钱往兜里一揣,正好看见老太太,朝她招招手:“奶,这儿呢。”

“我给你买了好玩的。”成君彦比奶奶高很多,说话腰总是不能挺直,很没正形地从兜里摸出个女人用的头花。

刚要递过去,一看忙收回去,“拿错了拿错了。”

掏出另外一个,给奶奶,特得意:“是不是很别致。”

……

到家都快十二点了,爷爷已经做好饭等着他们回来。

吃了饭没多久,成君彦就要出门:“我出去溜达溜达。”

“天天溜达,这么爱溜达,咱家还养什么驴啊,你孙子溜达溜达的,就把地给犁了。”奶奶向爷爷数落他。

外面嚎一嗓子:“我都没走远呢!”

老头和老太太笑得不行,严鸿知示意他凑过来,“我给你说,他准是出去找树家庄那个。”

“今天,他在集市上买头花,买了俩。”奶奶起身把她那个拿出来,“还有一个呢,肯定是送给人家的。”

爷爷拿起头花,沉吟片刻,“这是……天蓬元帅。”

“什么玩意儿天蓬元帅。”奶奶无语,只给他看:“这不月亮么,这儿,上面是小兔子。”

爷爷呵呵一笑,“我看着像猪。”

老太太瞪他一眼:“什么眼神。”把小兔子拿报纸裹上,好好放在了抽屉里。

成君彦直接去的树雪家里,她们也刚吃完饭,杨金秋是个比奶奶更严肃的老太太,但是见到他就挺和蔼,问他:“吃了吗?”

“吃了吃了。”成君彦帮她收了桌子凳子,往西屋里看,里面有人在洗碗。

“别洗了,笑笑。”杨金秋去屋里叫她,“我来,玩去吧。”

树雪没让,坚持要洗。

成君彦连忙上前:“奶奶您歇着,我来,我给她打下手。”

说着就把老太太推出去了。门一关,他倚着门框,问树雪:“你小名叫笑笑?”

树雪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凑过去,很自来熟地拿起洗好的碗去找碗橱,“这么不爱笑的人叫笑笑,你奶奶是故意选的反义词吗?那我应该叫什么,叫丑丑,笨笨?”

树雪洗完最后一个碗,擦擦手,掏出小本写字,成君彦过去看。

“静静。”

成君彦干笑一声,“这名字也不错。”

收拾完了,树雪回自己的屋子,见成君彦在门口低着头不进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我就不进去了。”成君彦眼神闪躲,“女孩家的屋子,我一大小伙子。”

门砰的一声从里面关上。

成君彦张张嘴,啊了一声。

过一会儿,门从里面开了,树雪换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见成君彦正蹲在水缸那儿,走过去。

缸中盛开着几束荷花,还有两个骨朵含苞待放,粉嫩姣妍,散发着淡淡清香。

成君彦仰着头问她;“你种的?”树雪点头。

“那你很喜欢荷花?”树雪点头。

“那行。”成君彦起身,用两根手指挑出兜里的头花,“看到了就买了。”见树雪不接,补充道:“随便买的,不喜欢没关系。”

头花上有一朵半开的布艺荷,很简单,颜色浅淡,样式还算好看。

树雪看了看,转过身,抬手摘掉了头绳,她今天没有绑麻花,皮筋一摘,头发便绸缎一样散开来。

成君彦拿着头花的手还愣在那,半天没有反应。树雪侧过头看他,她的眉毛是偏细长的,微微颦起就像在埋怨。

成君彦啊了声,试探性地问道:“要我给你绑?”

树雪点头。

“行吧,我可能绑得不好看。”成君彦抬起两只手,在她背后比划来比划去,却无从下手。最后下定决心一般地用手指将头发拢在一起。

哪敢碰到人家的脸,所以前面各留一大撮,还是树雪自己拎着让他束上。成君彦从来没有愁过学习,这还是第一回碰到令他手忙脚乱的难题。

终于勉强扎了起来,成君彦松口气,指间还存留着头发柔软的触感。左右看看,欣赏自己的大作。

视线移动,看到她的发根下有一块儿很淡的浅粉色疤痕。他去摸自己的后颈:“唉你脖子这儿也有一块疤啊,我也有,跟你的差不多。”

他觉得两个人还真是有缘。“你是怎么弄的?我奶奶说我小时候磕着了。不过我不记得。”

树雪无意识地摸着发尾,想了想,最终摇头,也不记得了。

“可能也是小时候吧,太小了,那会儿还不记事儿呢。”成君彦笑。

两人在树下坐了会儿,有一阵阵荷花香传来,成君彦觉得很熟悉,和第一次见到树雪的时候闻到的味道很像。

“对了,你那次,为什么要抓着我的脖子……”成君彦做了个下压的手势。

树雪安静地眨眨眼,掏出小本,写:“疼。”

成君彦愣了愣,轻声问:“哪里疼?”

树雪鼻子很快地皱了下,指指头,你扎得头发疼。

“那你自己再扎扎。”成君彦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过头看着前面,脸上的笑意淡去。

树雪好像总有很多的秘密。

两人偶尔会在河边相遇,树雪会坐在一边看成君彦游泳,也谨遵老太太嘱咐多晒太阳,晒着晒着,就闭上眼睛,脸埋进膝盖打盹。

等成君彦坐下来晒头发,她就露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成君彦赶紧找来衣服穿上,不敢和她对视:“这样盯着人,不太好。”

树雪便转过去,看水面上的波纹。

“你看。”成君彦从一旁拿起一本书,“我最近在看这个。”

树雪去看封面,《手语大全》。

“你以后可以不用写了,给我比划手语,我能看懂一些了。”成君彦比划起自己的名字,“你好,我是成君彦。”

树雪眨眨眼,摇头。成君彦:“不对?”

树雪用石头在土地上写:“我看不懂。”她没有走出过这里,也没有学过手语。

成君彦安静,把书递给她,“那,我们一起学?”树雪扭过头,拒绝的姿态。

“你要是不想学,也没关系。”成君彦放下书,把衣服摊开,向后躺在地上,看着碧蓝天空,吹着河边凉爽的小风,心情和声音都很轻快。

“你知道在武侠里,大侠、武功高强的人都有暗语吗?”

树雪像石像一样坐着,垂下眼睛,她从来没看过武侠。

成君彦越说越起劲儿:“遇到危机时刻,根本不用交谈,一个手势,一句暗号,就能号令全派,指挥千军万马。“

他问:“树雪,我们也定个暗号怎么样?”

树雪在地上用石头画画,好像关上了耳朵。那边成君彦一想到武侠人物就思维发散到太空,自言自语好久。

“你觉得怎么样?”成君彦坐起来,看到她的画,“这什么?”

她画了一个圈,又再上面描了很多遍,从而变成一个很粗很结实的圆。圆外面一排尖刺,一眼看上去很像一个缠绕着荆棘的牢笼。

圆中心压着一块小石头。成君彦看不明白,指指石头,“这个是什么?”

树雪指向自己。成君彦愣住,看了看,伸手将圆抹去一块,露出一个缺口。

“那你出来。”又抹了一下,将缺口抹得大一点,做了个请的姿势,笑着说:“这位小姐,请你出来。”

望着那处缺口,树雪蜷起手指,最终还是补上一笔,又变成了封闭的圆。

“不想出来?”成君彦嘴角一直含着笑意,配合她玩小朋友的游戏,捡起一块石头,放进圆中,“那我进去。”

两块石头并排着,树雪要丢了他的石头,成君彦挡她的手,把自己的石头摞在她的上面,“站你头上。”捏起自己的石头敲树雪的,“跳起来和你打架。”

他玩得不亦乐乎,树雪向后退了退,离这么幼稚的人远一些,拽过他丢在地上的外套,躺在上面,陷进阳光味道的草香之中。

“我知道了。”树雪正在数最高的那根树枝上有几片叶子,成君彦的脸就占据了她的视线,少年的眼睛很像琥珀,映照着她的身影。

他兴致勃勃地拿着两块石头,敲一敲,向她介绍:“你看,敲一下,铛,一声。意思就是不要、不好、不愿意、不喜欢、不同意所有消极的意思。”

接着石头敲击两下,发出清脆的铛铛声,“敲两下就是,可以、同意、喜欢、我愿意、接受所有积极的意思。”

“很简单吧。”他把两块石头递给她,“不方便写字的时候,你就给我暗号。”他一抱拳,戏瘾上来:“末将定不辱使命,谨遵圣意,替您扫平天下障碍,让您得偿所愿。”

树雪看看两块石头,又看看他,敲了一下,不要、不同意、不喜欢

末将放下他的手,站了起来,伸伸懒腰,“哎呀,天色不早了,该班师回朝了,先走了。”

夏天很快就要过去。

八月底,成君彦要回北京了。严鸿知打半个月前,就给他收拾行李,光自己家腌的咸菜就装了三罐,咸鸭蛋两兜,辣椒酱一瓶,最后几天甚至计划给他烙点大饼带上。

“奶奶,挺好。”成君彦一边啃着玉米一边翻包,“我到了学校,我就找个好地方,欸,把包打开,我就开始摆摊儿。”

他穿着爷爷的老头背心,很不修边幅地坐着,头发翘得东一撮西一撮,正龇着牙乐呢,树雪来了。

她今天没有扎辫子,兴许是刚洗过头来的,发丝还带着潮气,有几缕贴在脸颊,衬得面容愈发清丽。

严鸿知高兴道:“雪你来了,找小成子吧,他快要开学了”话没说完,成君彦一溜烟跑回屋里去。

很快从屋里出来,见树雪看向他,便一歪头,示意她去院子里。

两人出去后,老太太抿嘴一笑,对从厨房来的老头学舌:“你孙子知道臭美了,见人家来,赶紧回屋换了件衣裳,头发也梳了,小孩儿们,真好玩。”

外面的天还没完全黑下去,成君彦和树雪本来在院子里坐着说话,但是爷爷奶奶做饭总是一趟一趟地过来过去,还对着他们笑,笑得成君彦心里长草,“走,咱出去溜达。”

可外面就心静了么。隔壁家婶子坐在院子里洗衣服,大门开着,看他们从门外走过,哎呀一声,“大成成,这是你对象啊?”

那嗓门亮的,立刻就有人开门翘头出来看,“哟,这么好看,啥时候喝喜酒啊?”周围邻居都见着成君彦从小长到大的,就爱逗他。

成君彦下意识去看树雪,见她脸色很平静,没有窘迫的神色,松一口气,“欸大娘你家是不是做着饭呢,闻着糊味儿了都。”

看热闹的人忙回屋去看锅里的饭,成君彦轻轻环住树雪的手腕,“快走。”

两人跑到大河边上,这里总归是安静了。

晚上的河变得很静谧,成君彦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身边站着总是很沉静的树雪,心中也变得十分安宁。

他偏过头去看树雪,对上树雪那双清澈的眼睛,他立马错开视线,“我明天就回去了。”

树雪点头。

“可能十月一我就回来。”他说完,想到自己回不回来跟人家有什么关系,说得像人会巴巴等着见他一样,连忙解释:“没别的意思,就是说,说一声。”

“对了。”他掏出一个小本,和树雪那个差不多大,是他自己裁了纸装订的,边缘处多了一个凹槽,可以将铅笔固定。

“你那个笔,不是老掉嘛。”他把铅笔抽出,向她展示捆在笔上的松紧带,“这样拴着,就不会掉了,用完了再插回去。”将笔插入凹槽,递给她。

树雪伸手,接过去,两人的手指碰到了一点,成君彦的心尖咻一下,麻了,赶紧掩饰地摸摸鼻子。

铅笔的长短适中,搭配绳子和本正好,也削好了,树雪用它写字,给他看。

“谢谢。”

“小事儿。”成君彦低头踢小石头,“不用谢。”

树雪将本看了又看,抬眼见成君彦正看着她,嘴角弯起很浅的弧度,这是成君彦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她用笔敲了下本子,顿一顿,又敲一下。两声,喜欢。

成君彦转开视线,也笑了笑。

清风吹拂过两人的头发,也吹得水面泛起了涟漪。一只萤火虫钻出草丛,带着闪动的一点星光飞远了。

成君彦顺利开始他的大学生活。军训结束之后,新生联欢会,他本不想参加,同寝人极力邀请他,“我最近把新生都看了一个遍儿,哪个班有美女我门清啊。”

说话的是郑天,外号整天儿,整天儿贫嘴,整天儿没个正事儿。

“去吧哥们儿,你去了咱们宿舍的这个门面儿。”他手一抬,“就起来了啊。”

成君彦正看着书呢,随口应道:“真不去了。”

“这就用上功了?课都没开始呢。”郑天一看书皮,“《奇玉图鉴》,你喜欢研究这个?”他在成君彦身边坐下,“那你怎么不上隔壁考古系去啊。”

“就是爱好,随便看看。”成君彦敷衍过去。

“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很多好东西。”郑天因地制宜,改变策略,“改天我带你看看去?跟你这书上的差不多。”

“真的?”成君彦眼睛抬起来,正眼看他,郑天见有戏,拉他起来,“真的真的。”

说是新生联欢会,就是在一个小礼堂摆点吃的,自由交友,自由活动。成君彦正闲得无聊,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片裙角,白色的,有一圈花边,长度到小腿,颇具仙气。

来人是和他们同一级的新生,穿着仙女裙,指尖夹着烟,非常漂亮,打量着他,“你就成君彦?”

成君彦啊了一声,女生眯起眼睛看他的脸,随口说了句,“还行吧。”说完就走了,等在一边的两个女生对她使眼色,“怎么样啊?”

女生吸一口烟,无所谓地开口,“帅是帅,但不是我的菜啊。”

过了会儿,一个女生看向她身后,憋着笑意:“来了,来找你了,周钰。”

只见成君彦走过来打招呼,“同学。”

周钰转头,“有事儿?”

“我想问问。”成君彦虚心请教:“你这裙子,哪儿买的啊?”

“裙子?”周钰低头看看自己的裙子,上下打量他,“你丫不会,是变态吧。”

……

九月底还在燥热的尾巴上,树家庄的这个四方小院,有大树遮挡些白日的暑气。

晚上,遥远天幕上分出明显的界限,是一片雨云正在袭来。

下雨前的天气异常闷热难耐,人坐着一动不动,汗水就频频向下落。

院中的人将长发用荷花头绳随意束起,一张雌雄莫辨的脸洁白无暇,显得眉眼更是漆黑如画。

他抬手脱掉上衣,肌肉的线条恰到好处,肩宽腰窄,锁骨的沟壑很深,腹肌轮廓清晰,是很完美的男性身体。

随着岁数增长,身体也在以不寻常的速度每天不停变化,现在已经不能再穿单薄的女性衣服,身高也逐渐令人怀疑。

借着仅剩的一点天光,他用凉爽的井水擦拭身体,滴落的水打湿裤子的布料,显出蛰伏着的男性器官的形状。

如果有人看到他此刻的样子,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那么长的黑色的头发,那么标致的一张巴掌大小的脸,形状优美动人的眼睛,嫣红的嘴唇,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但也正因为脸和身体都太漂亮,在他这儿完全不会违和,他天生就该长这个样子,无论他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应当如此。

杨金秋这两天不在家里,他才能在院子里擦擦洗洗。

擦洗完没有急着回屋子,在院子里坐着,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有零星的雨点砸到他的脸上,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睛,眯着眼看看天空,起身进去。

点亮窗台上的半截蜡烛,烛火明灭间,照亮了成君彦寄来的包裹。

除了信、几本书之外,还有一条崭新的白色裙子。

他划亮一根火柴,点了一支很呛的土烟,只吸了一口,夹在指间,拆开信封来看:

“敬爱的树雪,近况如何?

学校里一切都好,见到一条裙子,觉得和你相衬,希望你会喜欢。

没课的时候我去了通县,那里有运河的北端,风景和我们那差不多。

我自己去的,到了已经是傍晚,在那里坐了坐,一想到我们看到的是同一条河,心情还不错。”

末尾是祝好,勿念。

信很短,一页纸而已,一眼便能看尽,树雪将信看了几遍,在那字里行间中,读得出春心萌动间,男孩对女孩的隐晦的思念。

放下信纸,他看向那条裙子,布料上佳,价格不菲,如果穿在女孩身上,会很好看。

……

成君彦没能在十月一回来,老妈身体不太好,他陪着跑了几天医院。

打算假期结束了找个时间回奶奶家一趟,结果不光课多吧,还一堆破事,耽误着耽误着,已经是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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