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
“给你一个忠告,小妖怪。做好份内的事,才有足够的自由。”
佣人簇拥着他,将他的身下的异物取出,发臭的液体淅淅沥沥地从那尚且未能闭合的深洞中流出,就连清理的佣人都忍不住想抬手遮住口鼻。
他像个毫无生气的棉布娃娃一般,软趴趴地被佣人们扶起,用浸湿的帕子轻轻擦拭他的身体。
佣人摘掉了那条蒙着眼睛的布,轻声嘱咐:“先不要睁开。”
他微微睁开了眼,窗外亮得让他双眼感到刺痛,昏暗的室内反而成了他的庇护所,他只得将眼睛微微阖上。
睫毛将多数的光挡在了外面,眼帘之外,一个站得笔挺的男子负手而立,身边是一个看起来颇为有钱的商贾。
佣人轻轻对着勺里的热粥吹气,然后递在他的唇边。他别过头,但被佣人捏住了下巴,瓷勺撬开了紧闭的唇,温热的粥滚进喉中,他一阵呛咳。
“你怎么看?”商贾语气轻佻。
“……蒲盛偏爱柔弱的性子,荣闻泰更喜欢女子。他很会逞强,若是送给城西爱养雀的那位大人应该能讨点好处。”男子回道。
商贾满意地点点头,他乐开了花,本以为将死的人情赠品现在还能喘气等到他转手送掉,博个更好的人情。至于那边,就说这人到的当天就死了,让他们重新赔上三两个来。
男子看着皑朝,阳光将男子的影子拉长,黑压压的影子覆住了皑朝,让他觉得沉重得难以呼吸。
“你中意他?”商贾语气里带着些惊讶,更多是戏谑。
“不……”男子将目光收回,商贾摸上了他清秀俊朗的脸颊,但他无动于衷,“同病相怜罢了。”
皑朝再次看向男子,可男子只给了他一个难以捉摸的眼神,背过身去。他想起身去问个明白,却被佣人们按在地上。
同病相怜……
一个将自己缚于囚笼,将自己当做娼妓的人却用带着些悲悯的眼神说与自己同病相怜。
他轻轻地笑出了声。
脖颈,手腕,脚踝,佣人们一一将沉重的镣铐挂在他身体最为纤细的各处,他被牢牢拘束在了笼中。
鬓边那簇白发被人细细撩起挂在耳边,余下的青丝被梳得宛若绸缎,安静地在他脚边铺开。
“老实一点罢。”男子留下这句话,便随着商贾一并远去。
窗缝流入的风轻轻掐灭了本就摇摇欲坠的烛火,周围安静得只听得外面零星虫鸣,他闭上了双目,轻轻呼出一口气。
不适感早已褪去了大多,相较之前后庭被异物填满的难受,现在被沉重的铁链所拘束反而算不得什么。
或是因为自己满身束缚让他们放松了警惕,但若是军旅之中,这个时候便是俘虏逃走的最好的时机。
他抬起被挂上镣铐的右手,指尖抚上木槛,然后紧紧握住。
“啪嚓”。
轻微的声响自木笼之中传出。
“啪嚓”、“啪嚓”……
他将面前的木槛捏碎,木屑和木块散落一地,眼前的缺口刚好够他出去。
他低头掂量一下身上的镣铐,摇摇头,从残缺的笼内爬了出来。
铁链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只得将那链子挽起,让其声音尽可能小些。
皑朝走向窗边,将它向外轻轻推开。夏晚的清风迎面扑来,甚至有些发冷。萤火星星点点闪烁,他指尖伸向窗外,一点星火落在他的指尖,微微闪烁,冰凉而耀眼。
“……”他将手向上轻挥,星火识趣地远去。
他转身,迈步向门走去。
“门是锁的。”那声音冰冷得像刚刚留在指尖的萤火。
“……!”他转头,望向窗前,那人轻巧翻进室内,他手里握着一把长剑,月光自窗外洒在他身周,将他银白的长发和剑衬得寒光凛冽。
“我说了,你该老实些。”男人跳下来,将剑举向皑朝脖颈。
“你……什么时候……”皑朝向后退去,手摸上了木门,试探地向外推。
男人一步步走近,剑的寒芒也一点点逼近皑朝,他并未解答皑朝的疑问,却向皑朝甩出了新的问题:“该在‘桃源’的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为什么?
他动了动喉咙,想抬起手抚上伤痕,男人一个箭步冲上前,皑朝侧身,却被男人一手抓住了脖颈,剑锋一闪,皑朝脸侧的发丝如羽毛般轻轻飘落,长剑重重没入门上。
“是这个啊……”
男人欺身上前,冰冷的笑意在皑朝耳侧撕咬,银眸注视着被束缚着的猎物,满是剑茧的手覆上了猎物脸颊上那道疤痕。
他在皑朝艰难的粗重喘气声中轻声喃语:“被流放的罪人。”
“好好的脸蛋,被划伤成这样真真的可惜。”
这是他从来到这里后听到的最多对他容貌的感叹。
起初他会怔怔地摸一下那道狰狞的伤疤,随后失落地笑笑。后来他不再去触碰它,只回一个浅浅的微笑。
这是对他所有同族人的提醒,远离他,远离他,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罪人”。
妖力因创口而向外逸散,他无法再轻松地在指尖凝聚起儿时随手就能凝出的法术结晶。
他不愿在人世展露自己的羽翼,这会使他变得注目从而陷入麻烦之中。但是现在麻烦先一步找来,他咬咬牙,一对黑白相间的羽翼自他身后倏然张开,将男人击退。
“鹤妖。”男人向后跃去,身势下沉,重新摆出一个架势。
“我无意与您争斗,也不想引人注目,今夜只有一个仓皇逃掉的俘虏,萍水相逢一场……”他一手摸上被掐出红印的脖颈,另一手摆出手诀。
男人上步,剑如流星向他刺去,他向侧挪步转身,锁链叮当作响。
“你的废话很多,是在心虚吗?”男人顺势收力斜劈,剑划开了皑朝的皮肉,鲜血自手臂绽开。
皑朝不再作答,他向窗边退去,试图走男人翻进来的那条路逃出去。
他跃了出去,脚下用力踩地,想展开双翼向上空飞去,却听一道金属破空的声音,脚上的锁链被长剑牢牢钉在了地上。
“疯子……”他暗骂道。
男人破窗而出,如豺狼一般跃起,将双腿搭在皑朝肩上,试图锁死。皑朝向前半倾,男人顺势手肘撑地,稳稳落在地上,重心放低,腿如横刀一般利落地横扫过来。
皑朝本欲跃起躲过,但双腿的锁链被长剑钉在地上纹丝不动,他刚一使力,便被那沉重的链子拽回了地面。紧接着,便是那一记重重的横扫。
“呃……!”
他重心不稳,跌坐在了地上。
男人起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一手将皑朝双手手腕反扣,一手拔出了钉在他身后的那把长剑。
“侠士,我未曾见过你,我们应该也无冤无仇……”
“我只做份内的事。”男人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他握住剑柄,右臂向后拉,剑锋抵住了皑朝的丹田,“你执意抵抗,这颗内丹我便收走了。”
“……!”
凉意破开他的皮囊,男人的手探进他的身体内,皑朝的双肩止不住地颤抖,羽翼因疼痛而颤抖,扑扇在男人脸上时毫无力度得像是幼鸟的嬉戏。
鲜血如泉水般淌开,骨肉因惊恐不断地生长攀附在男人手臂上,像是树根吸附在墙壁一般贪婪。
鹤妖的身体将男人认作了不请自来的肥料,男子的手在鹤妖的血肉爬满他手腕时不动声色地搅弄他的内脏,一时间,两人都有被当做对方食物的错觉。
“……放开……”
男子没有回应,手上摸索的动作依旧未停,直到那枚带着血丝的如玉般的绯珠自鹤妖身体被他扯出,缚于他手腕上的鹤妖的血肉才瑟缩地退了回去。
他站起来冷眼看着伏在地上大口喘气的鹤妖,再看向手心里的那枚内丹。
圆润的绯色珠子似是有生命一般,外壁剔透,内里有着一小团乳白色的火焰在无言地跃动,如同一颗小小的心脏。
男子双指使力,珠子纹丝不动,眼前满身是血的青年却因疼痛死死地抓着地,蜷缩起了身子。
“呃呃……”
皑朝的羽翼如昙花般散落消失,被剖开的腹部还在向外潺潺流着鲜血。
男人收起长剑,将皑朝的内丹握在手里,将他自地上拖行,打开因两人争斗变得千疮百孔的木门,把他扔回了缺了口的笼子中。
他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地上,些许因他的冷汗黏在了脖颈和胸膛,血腥味自他身体散发,细细看去,原本被剖开的血肉已不是刚刚那样千疮百孔,它们已经在极其缓慢地愈合。
“……雀……饲养……”
皑朝的意识浑浑噩噩,听不清男子说了什么,他敏锐的五感和作为妖的快速的恢复力皆因被男子取走内丹渐渐衰退,他想伸出手去,被男子一脚将手碾在地上。
他连悲鸣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呼吸于他来说都是负担,他阖上了眼,沉眠在黑夜之中。
“……小朝,小朝。”
声音逐渐变大,他猛然抬头,却不见声音的主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并未穿着甲胄,而是他许久未曾着过的青白色绸缎。
“汀哥……?”
“来这里。”声音从远处悠悠传来,带着些许回声。
他迈步走过陌生又熟悉的竹林和亭阁,张开羽翼跃过山崖,走进了族人们的书阁。
他咽了咽口水,双手推开了门。
向成汀坐在庭景前,背对着皑朝,身边是正在滚滚翻腾的茶壶。
他迟疑地缓缓走向向成汀,他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只是……自己心里很明白,向成汀不该出现在这里。
“坐。”向成汀头也不回,手随意的向他招了招,轻拍了下自己身边。
他点点头,想到对方应是没有看自己的动作,随即补了句:“好。”
两人无言坐在院前,看着前方那池深潭。
直到一朵白花缓缓落入池水中,然后慢慢坠了下去。
“可惜。”向成汀说着,提起茶壶,将杯子斟满后递给了皑朝。
皑朝轻吹一口气,小口嘬饮。
向成汀煮的茶从来都是涩的,他的味觉并不像伍茫一样出了问题,他只是喜爱这种味道,如他所说,能够喝一口就想起人生所有的悲苦。
没有人爱喝他煮的茶,当然也没有人能煮出他这么难喝的茶。
直到他死在战场上后,兄弟们为了给他捎点东西,才打开了他那破破烂烂的壶。
壶里只有零星的茶渣,更多的是枯草和树皮。
后来他们都能煮得和向成汀七八分像,再后来活着的人都会偶尔喝上几口这种涩得让人舌头发麻的茶。
茶水入喉,皑朝轻轻皱眉,然后一言不发地将茶杯放在了身边。
“汀哥……”
向成汀颔首,将茶壶提起,示意了一下。
皑朝摇摇头,用手轻掩杯口。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吃不得苦。
向成汀抿了抿嘴,将茶壶放下,问道:“还记得我的愿望吗?”
记得。
皑朝喉头轻轻一滚,他记得,但他的口舌像是被刚刚苦涩的茶水封住了一样,难以启齿。他张张嘴,想发出声,微弱的气音从喉间传出,登时,他感受到腹部一阵撕扯一般的剧痛。
“……!”
他捂住口鼻,弓着背,双肩止不住地发抖。
向成汀的眼神里满是失落和哀愁,他又斟了一杯茶,然后站了起来。
“哗啦——!”茶水从皑朝头上倾落而下,温热的水落进他束起的发丝间,然后逃逸出这密密的丛林,流向他脆弱的耳根,再顺着流向他的下巴,坠落,发出一声清响。
他一手紧紧抓着自己喉咙,一手攥着衣袖,脸色发白,双瞳紧缩,像是忍受巨痛。
“……活……下去。”他用走了调的声音轻声说道,话语虽轻,却用尽了全力。
向成汀点点头,不再说话,他提着那破破烂烂的茶壶走到池塘前,一阵风卷过,他随着纷洒的白花,如白花一般直直坠入深潭中。